黎月新
內容摘要:海外華文作家因其所面臨的特殊的文化境遇,身處漂泊異鄉的特殊環境,使得在“異國形象”和“中國形象”的塑造上有特殊且獨到的方式,這也為我們對海外華文文學作品的研究從比較文學角度入手提供了更多可能性。從比較文學形象學的角度,牧師比利這個異國人形象可視為“他者”,劉兆虎是被邊緣化的“自我”,伊恩與阿燕的異國戀是相互拯救下的戀情。
關鍵詞:《勞燕》 張翎 異國形象 海外華人作家
海外華文作家張翎的小說《勞燕》以抗戰為背景,講述了浙江溫州城一個名叫姚歸燕的女孩在戰爭中遭遇精神和肉體的巨大創傷,在成長與蛻變的過程中與三個男人———青梅竹馬的戀人劉兆虎、牧師比利和美國大兵伊恩的愛恨糾葛。這三個男人分別代表了三種不同文化——中國本土文化、基督文化、美國青年文化在阿燕身上的碰撞、激蕩與互補。張翎以超強的敘事把控能力,使“阿燕”成為一個具有多種文化特質、擁有復雜而豐富特征的獨特生命體。
張翎所塑造的“異國形象”和“中國形象”蘊含著復雜的文化結構。本文試圖以比較文學形象學為研究理論與方法,以《勞燕》 這一小說文本為中心,對其中多維立體的人物形象及其背后的文化內涵進行解讀與剖析。
一.“他者”:異國人形象——牧師比利
形象學認為,文學作品中的異國形象,不僅僅是對異國進行簡單的復制,而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通過這一描述,制作了(或贊同了,宣傳了)它的個人或群體揭示出和說明了他們置身于其間的文化的和意識形態的空間。”[1]“牧師”對西方人來說,是溝通世人與上帝的中間人,散發著神性的光輝,而對異質世界中經受著物質窘迫的中國移民來說,是一種情感的歸宿。牧師形象在張翎的小說中尤值得注目。張翎是一位基督教徒,基督文化對她影響頗深,這給她的創作提供了西方文化的視角,加上曾經的故國文化記憶,使牧師形象在東西文化之間有了更多的文化想象。在《勞燕》中,美國牧師比利生活在東方,卻充當著西方文明啟蒙者的角色,代表著有神性的救贖色彩的基督教文化。在還沒有遇到女主人公姚歸燕之前,他在中國鄉村做著布道、行醫、賑濟的工作,在阿燕慘遭日本人蹂躪,命懸一線之時,牧師比利最初以毫無功利心理的從身體和精神上拯救了她:實施手術縫合、用米粥和雞湯補充營養、給她使用“她可能一輩子都未曾使用過”的抗生素、抄寫圣經、在阿燕受村里人欺負之時將她帶離四十一步村并且收留她、教會她說英文、將她培訓成為一個醫生使她有了謀生的手段。這一切都給了阿燕重新站起來的自信和勇氣。張翎借美國大兵伊恩的口說出阿燕在被比利拯救后的變化:“他跟我打招呼的時候,眼睛是直視我的。僅憑這一點,就足夠把她從其他鄉村女子中分離開來,這大概是牧師比利在她身上留下的潛移默化的美國痕跡之一,她已經和她出生長大的背景有了第一絲的不吻合”[2]。在劉兆虎看來,“阿燕看上去跟從前很有些不同了,阿燕的腰上似乎長了一根新的骨頭,走路硬挺挺的。不止是骨頭,她仿佛把從前的那層皮肉都換過了——她是把日子從頭來過了。”[3]中國傳統道德中對女性“貞節”的極端重視與其說是“糟粕”不如說愚昧人性的癰疽,它無法拯救阿燕的生命,卻能摧毀她的精神,“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清洗她的恥辱,除了死”,女性自身對這種傳統道德深度認可,使得恥辱感伴隨她們一生。在阿燕的“重生”過程中,以牧師比利為代表的西方文化體現了它的優越,當西方宗教精神介入阿燕的生命中,在寬容博大的基督文化的影響和拯救下,阿燕慢慢消除了自身的恥辱感,“恥辱突然就丟失了震懾力,斯塔拉完成了從蛹到蝶的蛻變。”[4]阿燕最終完成了與恥辱的和解,也因此迎來生命的轉機。
牧師比利在小說中作為中國文化的“他者”形象,是作為一個“拯救者”出現的。他將西方文明帶到中國百姓之間,開化民智,尤其對阿燕的蛻變過程中起著重要的思想引領作用。這一形象實際上透露出作者對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雙重審視。比利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外國人,他有著多重身份,他即是牧師又是醫生的,同時對中國文化有全面的了解,同時還有宗教背景,因此他具有復雜的文化性格。這個人物的設置,既體現了張翎對中國本土文化的回歸,也體現了對于異國文化的認同。
二.“自我”:被邊緣化的中國男性——劉兆虎
“作家們賦予他者形象以意識形態或烏托邦色彩,總是有意無意在維護、擴張或顛覆自我文化。因此,他者形象一經產生,就會反作用于自己,對自我民族意識發生巨大影響”。[5]如同照鏡子一樣,作者在創造一個“拯救”的“他者”形象的同時,也創造出了一個自我———一個被拯救與邊緣化的自我。小說中,在牧師比利和美國大兵的強大力場之下,本與阿燕有最深淵源的中國人阿虎,卻被邊緣化與旁置了。他的存在或為凸顯西方人的優越感、或是突出阿燕的善良、無私與寬容。
劉兆虎與阿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她生下來我就認得她了,我不用專門走很遠的路去認識她,我早就知道她的一切。我信她,也知道她信我”。[6]原本兩情相悅的兩個人卻因為戰爭無法走到一起:“假若沒有那場戰爭,這個叫姚歸燕的女孩子,會慢慢長大,長成一個美麗的女子——我已經從她的眉眼里看出了端倪。她會找一個敦實可靠,最好識點文墨的男人嫁了,那個人也許是我,那個人完全可以是我。”“可是戰爭的手一抹,就抹亂了世間萬物的自然生長過程。我們都沒時間了,我沒時間逐漸生長愛情,她沒時間悠悠地長成大人。”[7]橫在他們中間的,與其說是戰爭,不如說是“貞潔”這道檻。東方傳統文化中對女性“貞節”是極端重視的,甚至認為所謂的“完整”比女性的自身的生命更為重要。在那樣的環境下的,傳統男性認為,女性無論出于何種原因“失貞”,即使她們自身是受害者,都已不再“完美無瑕”,男女間對等的平衡關系已被完全打破。而傳統女性對這種觀念的認同也使得她們永遠無法擺脫深深的羞恥感。在當時已受過較為開放教育的劉兆虎也無法擺脫那樣的精神桎梏,對貞操依然愚昧地執著。“我知道我可以為阿燕報仇,為她赤腳行一萬里路,跨一千次火坑,為她手刃九百九十九個日本人,不惜搭上自己的三條性命。可是,我會認她做我一生一世的妻子嗎?”[8]是的,他可以隨時獻上自己的生命,為阿燕為家人復仇,他給得起生命卻給不起愛情。因為這是一種“恥辱”,接受它等就有損于他的男性“尊嚴”。他對阿媽說的“你若真想認她做婆姨,我也攔不住你,可是你想一想,咱家的臉面往哪里擱啊?”[9]深度認可,因此當他回到四十一步村,撞見阿燕被欺負,他首先感受到的不是心疼,不是同情,而是感到惡心,“我隱隱聞到了她身上的氣味。那是一種我說不上來的復雜氣味,是泥塵的味,呼吸的味,也是身體的味。睡得身體?日本人的?瘌痢頭的?還是……”[10]那果真的是氣味嗎?那不過是對“失貞”的偏見帶來的厭惡。阿燕原本以為劉兆虎能夠拯救自己,卻不曾想被真心維護和依賴的人所厭惡,他實際上拋棄了她,也不可能接受她成為他的妻子。面對這樣的劉兆虎,阿燕的心死了。
劉兆虎對阿燕的態度正是傳統文化中歧視女性的寫照。他所代表的愚昧的傳統文化在以美國牧師和美國大兵為代表的先進的文明體系里,被淘汰出局了。西方文化中塑造的東方形象并非基于西方對東方實際的了解,而是基于自己意愿來塑造東方形象,張翎身在異域回望故國時,對故國的觀照具有跨越文化和國界的雙重含義,其認識和理解也比實際更為深刻,在這里,張翎實際想要借外來者的客觀目光透視本土文化中糟粕,從自身角度反思中國傳統文化。
三.“拯救”姿態下的異國戀情
海外華文作家筆下的異國戀情,是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碰撞。這必然產生一種文化對另一種文化的想象。想認清楚“自我”,“他者”是一個重要的參考。與大陸作家對西方形象的塑造有所不同,置身于西方國家的海外華文作家,對“他者”有著自己的理解,將東西雙方互為“他者”,打破了傳統意義上“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
美國大兵伊恩和阿燕是以互為“拯救者”的姿態出現的。伊恩來到中國就是為了奔一條值得獻出生命的危險的路,實踐自己內心深處的英雄意愿。當珍珠港遭受日本突襲,美國艦隊人員損失慘重之時,伊恩有了參加戰爭的夢想,二十一歲時他成為了美國海軍中國事物團的新兵。如果不是為實現英雄意愿,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離開自己深愛的親人和女友,來到一個“大多數人還餓著肚子,竟然可以喂飽如此龐大絡繹不絕的跳蚤隊伍”[11]的國度,這是一個貧窮的國度,一個被瘧疾霍亂傷寒追趕的國度。但美國青年還是來了,正如張翎所說,這是“一個與熱血相關的故事”,“一個美國海軍在遠東戰場上和中國軍民攜手作戰的感人故事。”[12]在戰場上,他與中國軍民攜手作戰,教會劉兆虎格斗技術,使他贏得了尊嚴;在情感上,遠離故國與文化在異鄉無所寄托的美國大兵伊恩,愛上阿燕,給她取名“溫德”,渴望她成為他與世隔絕缺乏變化的生活中的一絲漣漪”[13]阿燕在中國的環境里,屢屢受到強奸的威脅,她在鄉村里,被無癩強奸,在兵營里,受到中國士兵的強奸,唯一給她愛的,是美國大兵伊恩。大兵伊恩不認為姚歸燕遭受的凌辱是恥辱,他看到了一個女性美好而青春的一面,所以他說“只有我,穿越了她的過去,無視著她的未來,直截了當地截取了她的當時。我是我們三人中間唯一一個懂得坐在當下,靜靜欣賞她正在綻放的青春,而不允許過去和將來闖進來破壞那一刻美好的人”。[14]正是在美國人的物質與精神的雙重潤澤下,阿燕煥然一新:“她的心長大了,她原先那層哀怨的薄皮再也裹不下她了,她把那層舊皮脫在身后,迎風長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新人。”[15]與劉兆虎的糾結與猶豫不同,無論是牧師比利還是伊恩在當時他們的情感都是堅定的,伊恩臨走前便想過與溫德結婚的事:“我是想和溫德結婚。按照戰時新娘法,我可以申請她來美國”“我想到戰區事務辦公室問了申請程序之后,再寫信告訴溫德。”[16]
阿燕的出現給遠離故國的伊恩帶來生活中的一絲慰藉。在伊恩受重傷之時,阿燕整夜守在身邊,“溫德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前守著伊恩,就像先前守著那對母子。這兩種守候看起來模樣相近,其實本質不同,前面的守候是用眼睛和耳朵,后邊是用心”。[17]當伊恩高燒遲遲不退,溫德開始“求”耶和華顯靈拯救伊恩,在阿燕無微不至的照料下,伊恩終于活了過來。在伊恩準備離開之際,阿燕沒有為留下伊恩說出懷孕實情,阿燕留下了他們的孩子,并且撫養成人,默默承受著這一切精神和身體的苦楚。如果說伊恩在愛情上給予阿燕以滋潤,在精神上給予她力量,那么阿燕的出現則給了伊恩從身體到精神的拯救。可惜的是阿燕并未因為伊恩而結束后半生的苦難。伊恩回國后,沒有兌現承諾,而是很快有了新的事業和家庭,這段異國戀也便無疾而終。
海外華文小說中的異國戀故事,將不同地域和不同文化的人聯系在一起,體現了移民作家在海外生存過程中的跨文化的特征。他們生活在東西文明的相互交織影響之下,有著雙重文化背景,切身體會著東方文明和西方文明的碰撞與融合,也感受著過程中的矛盾、與困惑。面對現實的困厄,死亡與逃離是他們賦予異國戀解脫的一個必然結局。
海外華文文學來自“中國”這一母體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有著強烈的認同,既是本土的又是異域的,既是注視者又是他者,“他者”與“自我”交織在一起。《勞燕》中的“中國”不僅代表地理空間,更意味著情感的歸屬與心靈的皈依。張翎在小說中創作的各類形象,是在跨文化背景下,將母國放置于“他者”這一特殊的社會文化環境中,通過勾勒“中國”的“自我”形象和建構“異國”的“他者”形象以重新審視、探尋與理解中華傳統文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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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張翎:勞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43).
[15]張翎:勞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289).
[16]張翎:勞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273).
[17]張翎:勞燕[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253).
本文為2020年度廣西中青年教師科研基礎能力提升項目“比較文學形象學視域中的張翎小說研究”(項目編號:2020KY55015)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桂林學院(原廣西師范大學漓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