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紅娟
太陽很暖,河水很平,水鴨、云雀、鸛鳥的叫聲很甜,透明的影子掠過河面,鉆進蘆葦。油菜花、蒲公英、紫丁花開滿了田野。麥田蔥綠,夾雜在麥苗中間的面條菜、薺薺菜也趁時拼命地茂盛生長。懸崖上一枝枝灼灼開放的映山紅,那紅伸向天空映了天空的藍。河灣處一片片的蘆葦蕩子。水汩汩地醒了,暖暖的微風吹來,河水的氣息,野草的氣息,我聞到了外婆的氣息,外婆的味道,我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原野。
外婆的味道是春天的田野、夏季的菜園、秋天的五谷雜糧、冬天的火爐,那味道歷久彌新沁人心脾,就像一顆種子播撒在我的記憶里,生根發芽不斷生長。無論過多久,都和從前一樣,可口、溫暖又幸福。它是家的味道,是我童年的記憶和溫暖。
我的記憶是從外婆那里開始。兩三歲時,那時大人們忙著工作,媽媽便將我送到了外婆家,這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的生活,外婆對我的照顧無微不至。那時,外婆四十多歲,給鄉藥材站做飯,家里還做著豆腐維持生計。外婆家,大舅當兵,小舅讀高中,二姨住在我家在縣城上班,三姨才上小學,還喂養著兩頭牛和豬。
每天早上公雞剛打鳴,外婆、外公就起床燒火、磨豆。黃豆是頭天晚上就泡上的,廚房的木梁上吊著一根熏得發黑锃亮的帶鉤鐵鏈,掛著兩根十字交錯的扁木,一大塊方形白布四角從扁木末端的孔中綁得牢牢的,這就是磨豆腐的包單。泡好的黃豆撈出洗凈,倒入院中的石磨,一圈一圈地推磨出汁漿,磨好的汁漿再倒入吊兜包單過濾,外公推搖著裝著幾十斤漿汁的包單,看著在廚房忙碌的外婆,總是微笑著。磨好的豆漿汁再倒入大鍋中燒滾,煮好后趁熱點入酸漿,再用小火將豆腐腦燉一燉,起鍋后用豆漿單兜好放平,上面放上大石頭壓住,壓到不滴水為止。
外婆做好姜汁蒜水,切下一塊熱豆腐,切成厚敦敦的四方塊,滴上幾滴香油,那香味彌漫整個屋子,我們趁熱吃豆腐。那滋味微辣清香,爽滑利口。外公從菜園里薅幾根小蔥,洗凈了切碎,拌豆腐,青白相間、誘人食欲,這便是我們早飯的下飯菜了。
那時鎮上做豆腐的,街南頭一家和外婆家。外婆漂亮干凈,做的豆腐顏色雪白,鮮嫩光潔,翻而不散,攪而不碎,松軟勁道特別好吃。外婆家在鎮上最中心地段,臨街。早上一出攤,街坊鄰居就端著半碗黃豆來換豆腐,那時是一斤黃豆換二斤豆腐,不要錢。
山里地少,各家分得一點兒平地都種了菜和小麥,坡地都種了土豆和紅薯。土豆成了那時候外婆家里的主要菜和糧食。早上外婆做豆腐的時候,會在灶火的火灰里埋幾個小的土豆。烤土豆,那也算是我童年的美味零食了,綿香溫暖著清貧的童年。外婆做的土豆面疙瘩也讓我回味懷念到現在。
山林泛青綠,阡陌紫丁花開時,成群的鴨子開始下河戲耍,村后的麥地一片蔥綠,我和小姨挎著外公編的藤條小籃子到麥田里薅面條菜、薺薺菜。薺薺菜,外婆輕微焯了水,切碎拌了小蔥姜沫,炒上幾個柴雞蛋切碎,拌上香油,親手和的面搟成餃子皮,包素餃子。小時候的我很乖,外婆做好吃的時候,我安靜地坐在灶膛燒鍋的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外婆忙碌的身影,那美麗的身影像一彎溫婉如玉的新月。面條菜外婆會做成蒸菜,或焯下水涼拌。
玉米剛成熟的時候,外公摘回嫩玉米穗,剝下玉米籽,外婆在院中石榴樹下的石磨上碾出黃色的濃濃的玉米汁,再生火倒入鍋中煮成漿,香鬻微甜。那味道讓我至今還時常回味。外婆用巧手把平凡的糧食、野菜變了花樣做成一道道獨特的美味兒,讓我們感受世間之美好。童年的記憶那么快樂美好,大概也與外婆有關吧。
外婆手很巧,會做火燒和炸麻花。
外婆做火燒,在和面上很下功夫。外婆將面加鹽水、雞蛋攪拌成面糊,蓋上一塊濕潤干凈的白棉布,讓面醒著;然后,再淋水,把面打濕,使勁兒反復揉搓成面團兒,再蓋上白棉布,再醒。面醒好了,在案板上撒上薄薄一層過了細籮的玉米面,挖出一坨面,再揉搓,用搟杖搟成扁平,手指蘸了油,均勻涂抹;再疊加起來成一旋一旋圓圓的面劑子。做上五六個再用小搟杖搟醒著的面劑子,搟成長條,均勻抹上油、鹽、五香粉、蔥花,左手按住一頭,右手從另一頭卷起,收緊成坨;豎放,用小搟杖搟成了扁圓的餅狀,一層層地旋繞著,如花,做上七八個然后再放到已經燒熱的鐵鏊子上。烤到一面發黃,就翻轉過來,兩面都發黃了,再放進火眼周邊的槽里,烤上幾分鐘就可出爐了。爐前,站立著等著買出爐火燒的鄉鄰,剛出爐,就搶購一空。外婆用勤勞和付出供養著一大家子人的生活。
麻花,只有在特殊意義的日子和節氣,外婆才做的,比如:家人生日、親戚生小孩坐月子、過年的時候。
外婆做的麻花香酥吃到嘴里嘎嘣脆。那時候看一根根面在外婆手中揉搓著旋轉著扭在一起就像欣賞變魔術一樣,我也總是揪下一疙瘩面在手里學著外婆的樣子。外婆從事先醒好的面團上,掐出重約二兩的面球,揉成條狀抹上油后碼放整齊,將條狀的面團搓成手指粗細,然后一手捏著一端,另一手循序漸進地朝一個方向搓,外婆總是把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搓得花型勻稱,搓好后一甩一捏,細長的面條被折了起來,松開一只手,面就自動扭起勁兒來,擰成一根麻花。
在鍋里放入食用油,小火,待油溫達到三成熱時,把麻花輕輕地放入油中炸制。待麻花浮在油面上,呈金黃色時,快速撈出控油,放入竹籃中放涼。麻花是我童年的零食。后來我生兒子時,七十多歲的外婆還親手為我做了她余生最后一次麻花。媽媽用黃酒煮荷包蛋再放入麻花加紅糖給我補身體,她說是從外婆那兒學來的。那香甜一直讓我思念至今。現在每每看到麻花,我就會懷念起外婆。
歲月匆匆,世事變遷。我們已經步入知天命之年,外婆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外婆家的方院、石榴樹、橢圓的大石臺也早已不復存在,而山崗的野花年年會開。那段溫暖的童年歲月,外婆的味道清清淡淡一如春天開滿野花的田野,一直淌在我的內心里,淌在幽幽歲月之中。25CCF4D6-0E07-431E-A076-E7A73D270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