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自己，聆聽世界

鄔雙

“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這句耳熟能詳、溫暖人心的詩歌出自詩人阿多尼斯。阿多尼斯是敘利亞著名的思想家、文學理論家、翻譯家、畫家，被譽為“當代阿拉伯世界最偉大的詩人和精神脊梁”。他是近年來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曾獲布魯塞爾文學獎、馬其頓金冠詩歌獎、意大利的諾尼諾詩歌獎等國際大獎。阿多尼斯視詩歌為母親，認為寫作是“閱讀自己，聆聽世界”的最佳方式，他的詩歌既有生死、愛情、真理、自然等傳統主題的探討，也有獨特的批判性和反思精神。讀他的詩歌，能讓我們跟隨他回歸內心，不斷對自己和世界發問，不斷做出改變，去發現和建造更美好的世界。

代表詩作

風的君王

【敘利亞】阿多尼斯

我的旗幟列成一隊，

相互沒有糾纏，

我的歌聲列成一隊。

我正集合鮮花，動員松柏，

把天空鋪展為華蓋。

我愛，我生活，

我在詞語里誕生，

在早晨的旌旗下召集蝴蝶，

培育果實;

我和雨滴，

在云朵和它的搖鈴里、在海洋過夜。

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

我讓自己登基，

做風的君王。

【詩歌賞讀】

阿多尼斯為何要做“風的君王”？在他心中，風是自由熱烈的，比太陽還溫暖：“風啊/刮吧/幫助我們/在這冰雪的荒漠/燃起烈火。”風有著“塵土的謙卑和天空的榮耀”，風能洞開“意義的大門”，他甚至在《時光的皺紋》一詩中直接說他愛風，因為“通過風，他了解了詩歌之光芒將他導向的深淵之深度”。在他的詩歌世界里，他做自己的王，如風一樣自由與獨立、謙卑與榮耀。“我在詞語中誕生”，阿多尼斯曾說，詞語不僅是他的誕生地，也是他的歸屬和愛。在他的詩歌世界里，他能“集合鮮花，動員松柏”“召集蝴蝶，培育果實”“向星辰下令”，有著主宰萬物的魄力。阿多尼斯長于村莊，熱愛自然，“我和雨滴在云朵和它的搖鈴里、在海洋過夜”也體現了詩人與自然的親近。

代表詩作

我對你們說過

【敘利亞】阿多尼斯

我對你們說過：我曾傾聽大海

向我朗誦它的詩篇;我曾傾聽

海貝里面沉睡的搖鈴。

我對你們說過：我曾歌唱

在魔鬼的婚禮上，在神話的宴席上。

我對你們說過：我曾見到

一個精靈，一所殿堂

在歷史的煙雨里，在距離的燃燒中。

因為我航行在自己的雙眼里

我對你們說過：一切都在我的眼底，

從旅程的第一步起。

【詩歌賞讀】

這首詩體現了詩人聆聽自然、放眼世界的思想。傾聽大海里的詩篇和海貝里沉睡的搖鈴，詩歌如火焰，溫暖著他的靈魂，照亮著他的方向。而鈴聲則與愛密切相關，正如詩人所說：“詩歌，愛，是最美的鈴聲。”他渴望為愛而歌，為生命和真理而歌，無論是在魔鬼的婚禮還是在神話的宴席上。“一切都在我的眼底，從旅程的第一步起”，對阿多尼斯而言，生命是一場“來自未知，向著死亡終點出發”的旅行，詩歌也是一場在自我經驗中的旅行。他生于敘利亞，后赴黎巴嫩謀生，最后定居法國，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行走在遠離故鄉的路上，也漫步在詩歌的意義叢林里。旅行讓他用雙眼去重新發現世界，在新的環境中不斷更新自己。

代表詩作

短章集錦（節選）

【敘利亞】阿多尼斯

孤獨是一座花園，

但其中只有一棵樹。

好吧，我將從孤獨中脫身，

但是，去往何處？

我站在鏡子前，

不是為了看自己，

而是為了確認：

我所見的真是我嗎？

我認識的所有詞語，

都變成憂愁的森林。

那個夜晚，我為什么覺得：

天空是夜的豎琴，

星辰是繃斷的琴弦，

是因為我獨自入眠嗎？

現在我明白了：

為什么那些只夢見光明的人，

有時候也會贊美黑暗。

【詩歌賞讀】

這些富有哲理的詩句讓我們看到詩人對生死、孤獨、存在、歷史等抽象事物的具有思辨意味的思考，也表達了對認識自己、反思自己的醒悟。我去往何處？我所見的真是我嗎？阿多尼斯認為人的存在應建立在提問的基礎上，而不在于答案，提問會引人深思和改變，彰顯人的力量。這種提問在阿多尼斯的《在意義叢林旅行的向導》等詩中比比皆是，什么是路？什么是樹？什么是夢？什么是希望……通過提問來思考世界萬物。這些短章多用比喻與擬人，語言簡潔卻含有深刻的思想，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和隱喻性。詩人善用意象，灰燼、樹、鏡子、森林、蝴蝶、飛鳥等都具有獨特的含義與情思，引人遐思。

【技巧妙用】

阿多尼斯在《祖國與流亡地之外的另一個所在》一文中說：“對我而言，詩歌變得不僅僅是詩歌，它是海洋，大千世界的萬物萬象，主觀和客觀、內在和外在，本質和過程，都在其中匯聚碰撞。詩歌是我的自由的祖國，是我疑問和叛逆的戰場。”阿多尼斯的詩歌語言包含著豐富的意象、巧妙的修辭和深刻的哲思，同時還具有二元對立的特點，值得我們學習。

首先，詩人善用二元對立的方式解讀意象，賦予意象新的含義。通過“憂愁與光明”來解讀太陽，以“歡樂與憂愁”來解釋時光，他認為風“有著塵土的謙卑，卻也有天空的榮耀”，他覺得玫瑰“在憂傷時是一個角落，在歡樂時是一盞青燈”，這種二元對立的解讀方式，豐富了尋常事物的內涵，增強了語言的張力，使詩歌的意義復雜而新穎，引發了讀者更深的思考。

其次，詩人擁有絕望與希望交織、摧毀與重建并存的思辨之美。瞬間與永恒、現實與未來、遺忘與記憶、光明與黑暗、群體與個人、歡樂與憂愁、摧毀與重建等詞語經常出現在阿多尼斯的詩歌里，讓我們看到詩人遭遇困境時的迷茫、疑惑、憂傷與痛苦，又能感受他克服困難時的勇氣與信念，一往無前，正如他所說的“死亡來自背后，即使它看上去來自前方：前方只屬于生命”。這是阿多尼斯的智慧。這些富有思辨性的詩句也啟迪著我們的思想，讓我們學會辯證地看待世界。

最后，詩人巧用修辭與意象，將抽象的事物具象化，具有陌生化的藝術效果和高度的象征性與隱喻性。在《風的君王》一詩中，詩人把“自己”比作“風的君王”，多種修辭豐富了詩歌的內涵，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他將“絕望”擬人化，長著手指;把“孤獨”比作一座花園，看似美好，卻只有一棵樹孤單地生長;把“童年”比作“小村莊”，隱喻著童年的生活經驗對于一個人內心世界的長遠影響。這些修辭和意象的選用，使得抽象的事物具體可感、可見，想象奇特，令人耳目一新。

佳作示例

閱讀自己，聆聽世界

——讀阿多尼斯詩選有感

廈門大學附屬實驗中學

蔡家玥

卡爾·榮格曾說：“向外張望的人在做夢，向內審視的人才是清醒的。”阿多尼斯在《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中，閱讀自己的心靈世界，閱讀絕望、光明、死亡、憂傷與遺忘。在孤獨中，他向內清醒地審視，給靈魂以生長的空間，讓時光在憂愁中積沉，于獨處的寧靜中辨清真正的自我。我不禁想起周國平說過的一句話：“有無獨處的能力，關系到一個人能否真正形成一個相對自足的內心世界。”所以阿多尼斯的孤獨是一座花園，他在孤獨中建立起自己豐盈而又執著的內心世界。

我很喜歡他的那句詩：“世界讓我遍體鱗傷，但傷口長出的卻是翅膀。”他曾在戰亂中顛沛流離，但傷口與苦難被他淬煉為詩歌與向光明攀登的階梯，讓他長出沖出現實困境的翅膀。在詩歌的世界里，詩人是自由的。他徘徊于自己孤獨的花園，或航行于自己雙眼里。他在《今天，我有自己的語言》中說：“今天我有我的語言，有我自己的疆域、土地和稟賦。”阿多尼斯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而詩歌才是他“真正的流放地”。那是一個由他主宰的詩歌世界，他亦用這個世界的微光，去照亮其他生命的困境。

我不禁想起了詩人周夢蝶。他向往莊子的自由思想，“隔岸一影，逆風貼水而飛，低低的”。在他的《孤獨國》中，他寫下自己理想中的樂園，寫下“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寫下“曼陀羅花、橄欖樹和玉蝴蝶”。即使無法在現實中擺脫孤獨的命運，他也能如蝴蝶般，在塵世與夢境之間自由地流浪，掙脫束縛，做孤獨國的國王。一如阿多尼斯所說：“我向星辰下令，我停泊矚望，我讓自己登基，做風的君王。”

阿多尼斯在孤獨中拉開自己與世界的距離，將目光投向自己，閱讀自己身上隱藏的世界的秘密，又透過自己的人生，和屬于自己的獨特的詩歌世界中，看見不同的風景。于是，雨是“從烏云的列車上下來的最后一位旅客”，翅膀是“天空耳畔的一句低語”，詩歌是“遠航的船只沒有碼頭”。阿多尼斯所看到的世界，帶給我的不僅是詩意，更是另一種打開世界的方式。他讓我重新閱讀了自己熟悉的一切。

阿多尼斯用詩歌閱讀自己，聆聽世界。我想他的內心世界與他所閱讀的外在世界總存在聯系。他讀到的外部世界如同他的內心世界在現實中的投映，而詩歌，恰恰是懸浮于他不解的自我與不懂的世界間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