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興東,鐘祥銘
(1.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浙江杭州310012;2.浙江大學社會治理研究院,浙江杭州 310012;3.浙江傳媒學院互聯網與社會研究院,浙江杭州 310018)
超級平臺已成為當今世界焦點問題,平臺治理成為全球浪潮的同時,也開始上升為學術熱點。盡管,互聯網平臺是新生事物,理解互聯網平臺問題涉及眾多學科,但萬變不離其宗,理解平臺現象的主線和核心路徑依然是從平臺對社會的影響出發,貫穿始終。社會影響的底層直接關乎權益、權力和利益。
“互聯網平臺”是一個典型的隱喻。美國語言學家喬治·萊考夫(George Lakoff)說:“對于大部分人而言,隱喻只是一種修辭,無關緊要。但事實恰恰相反,隱喻是我們思想和行為所依據的概念系統本身的基礎,無處不在?!盵1]今天,互聯網平臺已不僅僅是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應用之一,也開始成為整個人類生活、經濟、文化、社會,甚至政治的主導性力量,而且其影響力的擴張還未見止境。喬治·萊考夫對隱喻的論述正通過“互聯網平臺”得以生動地展現:“這些支配著我們思想的概念不僅關乎我們的思維能力,它們也同時管轄我們日常的運作,乃至一些細枝末葉的平凡細節。這些概念建構了我們的感知,構成了我們如何在這個世界生存以及我們與其他人的關系。”
“Platform”的詞源來自古法語“plateforme”,意思是“平坦的地方”,由plat(平的)與form(形成)構成。它在16世紀50年代出現于英語中,主要意涵是“支撐個體和事物活動的凸出平面,通常采用比較松散的結構以滿足各種不同的運營活動”[2]。平臺作為一種從產業和管理角度被提出來源于史蒂文·惠萊特(Steven Wheelwright)和金·克拉克(Kim Clark)。他們認為,平臺能夠根據消費者需求來增加、替代或消除一些功能,實現生產產品流程的逐步完善。[3]根據柯林斯詞典,“Platform”一詞使用頻度,在過去400多年一直保持穩步上升態勢(見圖1)。尤其是最近半個世紀,“平臺”一詞已成為一個流行語,在社會各個方面都保持著較高的使用頻度。計算機科學家、經濟學家、數字媒體學者和法學學者對平臺的理解方式都存在著差異,同時也伴隨著一系列誤解與爭議。[4]

圖1 “Platform”一詞使用頻率年度趨勢(1)數據來源參見:https://www.collinsdictionary.com/zh/dictionary/english/platform。
對互聯網平臺的界定以及其內涵詮釋是理解平臺本質的起點,也是研究平臺治理和治理范式轉變的基本前提。平臺的概念經過時間的推衍,已經得到了極大的延伸?!捌脚_”本身并不新鮮。擁有交易規則、互動環境和多方參與的群體,如古代的集市、現代的商場,都可稱之為平臺。[5]從作為一種經濟形態、一種商業模式、組織形式,到作為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在逐漸興起的“平臺研究”(Platform Studies)中,相關概念相繼涌現,諸如平臺架構(platform architectures)、平臺攪動(platform churn)、平臺合作主義(platform cooperativism)、平臺經濟(platform economy)、平臺治理(platform governance)、平臺勞工(platform labour)、平臺的自我再現(platforms’self-representation)、平臺種族主義(platformed racism)以及平臺戰略(platform strategies)等。
對互聯網平臺的定義不僅有廣義和狹義之分,不同領域、不同學科、不同視角也造成了互聯網平臺概念的復雜性。對“數字”(digital)或“非數字”(non-digital)的區分成為理解數字平臺概念的基礎。在《現代壟斷:它拿什么來主導21世紀經濟》一書中,亞歷克斯·莫塞德(Alex Moazed)(2016)提出,互聯網平臺的要義是可以通過促進兩個或更多相互依賴的群體之間的交流來創造價值。[6]雖然平臺定義不斷演變,但核心仍是提供平臺界面,扮演交易通道或信息中介角色,通過連接共創價值,借助需求側的規模經濟實現網絡效應。[7]喬·肯尼迪(Joe Kennedy)(2020)認為,互聯網平臺是促進同一市場的兩方或多方之間達成商業協議的在線企業,通常是特定商品或服務的買家和賣家。[8]數字平臺可以定義為純技術人造物,其中平臺是一個可擴展的代碼庫,生態系統包括補充該代碼庫的第三方模塊,同時也被描述為包含技術要素(軟件和硬件)以及相關組織流程和標準的社會技術集合。[9]
在政策性定義上,德國壟斷委員會(German Monopolies Commission)提出了一個寬泛的定義,即“數字平臺”是所有提供“中介服務”的互聯網企業,允許通過間接網絡效應連接的兩個或多個不同用戶群體之間進行直接交互。歐盟委員會將“在線平臺”定義為在兩個(或多個)市場中運營的企業,使用互聯網實現兩個或多個不同但相互依存的用戶群體之間的互動,從而為其中至少一個群體創造價值。盡管在術語的使用上存在差異,但在內容上則具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正如喬治·雷斯塔(Giorgio Resta)(2017)注意到的,這兩個政策性定義之間的區別與經濟理論爭論中產生的雙邊非交易市場和雙邊交易市場之間的二分法相似。[10]關鍵因素是數字平臺是否允許客戶訂購商品、服務或數字內容以換取收益。每種選擇都有優點,亦有缺點。如果選擇狹義的定義,強調“交易元素”,那么如互聯網搜索引擎、評級網站和社交網絡等平臺將被擱置。另一方面,如果采用更廣泛的數字平臺概念,分析的范圍將大大擴大,包括重要的社會現象,其代價是使確定共同的法律框架變得更加困難。從這個層面而言,“數字平臺”是零碎的,適用于數字平臺的規定分散在法律體系的各個部分,如《民法典》《消費者法典》《數據保護法典》、旨在促進企業間競爭的各種法規、地方法規和細則,缺乏一個有機和全面的監管框架。
隨著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諸多學者已經從經濟角度定義數字時代的平臺?;ヂ摼W對經濟增長和日常生活產生重大影響,這些影響的一個重要來源是多邊互聯網平臺的崛起。在新古典主義經濟學范式中,需求和供給不斷地調整價格和產出,使之趨于理性秩序,但這一過程始終受到分散和不完全信息的限制。數字平臺影響分布式信息的“范例假設”(paradigmatic assumptions),并通過允許更快地響應供求變化來提高效率,它遵循不同的模式吸引多方進行交易。與經濟學定義不同,對不同用戶群體(如買家和賣家)進行調解的平臺通常被稱為多邊平臺(multisided platforms),它更強調用戶之間的互動,它允許各方通過工具進行交互,以促進匹配、搜索、交換、執行交易等。[11]產業創新管理學者將平臺視為穩定的核心和可變的外圍。[12]這種概念化為分布式開發和通過模塊化進行重組創新提供了機會。[13]從功能角度來看,一個平臺可以根據其生產流程范圍進行分類:(1)內部平臺,實現公司內部子單位的重組;(2)供應鏈平臺,圍繞裝配商協調外部供應商;(3)行業平臺,平臺領導者從互補者那里匯集外部能力。[14]然而,馬克德·勒弗爾(Mark de Reuver)等人(2018)認為,上述類型不屬于數字平臺的概念范疇,他們實際上忽視了數字技術產生的影響??濉が旣悂啞ち_塞托(Carlo Maria Rossotto)等人(2018)發現,針對數字平臺的經濟定義通常被用于相對成熟的市場,反映出消費者行為的演變。發展中國家則通常采用更技術性或功能性的數字平臺定義。在英國等高收入市場以及印度等國家,“政府作為平臺”的概念正在發展。此外,任何針對互聯網平臺提出的法律問題的討論一開始都面臨一大困難,就是缺乏一個明確和廣泛共享的互聯網平臺定義以及隨著平臺治理進入深水區,富有隱蔽性和復雜性的“圍墻花園”已成為當今互聯網發展的威脅之一。[15]因此,確定數字時代平臺的定義將為發展中國家關于平臺的未來研究提供一個重要指引和發展方向。
互聯網平臺的發展路徑之一是平臺間集成度的提高。平臺正在轉變為集成到更廣泛的數字基礎設施中的組件。從計算機網絡、ARPANET和早期公告板的出現,到在線、數據驅動的應用程序和服務,平臺被看作是技術、科學和國家三個關鍵因素共同驅動下的產物。與市場相似,平臺也不是自然而然出現的,它是時刻進行的政治競爭的對象,這些競爭將平臺嵌入到社會的監管框架中。[16]功能、經濟,包括結合政治和社會的定義逐漸融合。范·迪克(José van Dijck)認為,平臺是通向日常社會生活生態系統的門戶(gateways to the ecosystems of everyday social life):自動化技術、商業模式、網絡平臺的社會性和文化性在更廣泛的生態系統中相互交織。這些都是由用戶和技術架構相互作用產生的規范機制所形成的。[17]
“互聯網平臺”并不是一個嚴謹的學術概念,而是一種約定俗成的稱謂。在語言學角度,它是一個隱喻,形象、直觀、生動,架起我們便于理解的橋梁。隱喻的形成通常不是基于相似性,相反,它依靠人類經驗中的跨域關聯。雖然其缺乏清晰的內涵和外延,但這種開放性也契合互聯網不斷發展、演進與變化的特點?!盎ヂ摼W平臺”概念呈現了非同一般的生命力和活力。
盡管“模糊概念”(fuzzy notion)越來越受到學術界的歡迎,但對于模糊概念的確切定義和含義,以及如何在具體研究中更好地運用模糊概念,還沒有達成共識。社會學研究表明,學術界流行語的成功和廣泛采用,大多源于其“模糊性”和“開放性”。[18]然而,“互聯網平臺”概念的模糊性和開放性為人們的理解帶來了實際挑戰,尤其是當“互聯網平臺”開始成為制度構建的核心概念。如歐盟副主席安德魯斯·安西普(Andrus Ansip)認為,目前還沒有被所有人一致認可的平臺定義,當不同人談論平臺時,他們可能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從早期互聯網平臺概念所體現出的技術思維(互聯網中介),到平臺經濟背景下催生的更廣泛的社會、經濟和政治意涵(互聯網平臺),[19]平臺作為一個開放性的概念,還在不斷演進。“互聯網平臺”有很多相近的詞匯,比如數字平臺、在線平臺、科技型平臺、大型科技平臺等。也衍生出更多相關的術語和詞匯,比如平臺資本主義、平臺社會、平臺經濟等,一個越來越豐富且復雜的概念系統正在形成。
盡管邊界模糊,但“互聯網平臺”核心內涵依然達成了廣泛的共識。不管哪一種定義,“互聯網平臺”主要是依托熱門互聯網應用或海量用戶基數形成的雙邊或者多邊市場機制。在歐盟對在線平臺定義的基礎上,互聯網平臺也被描述為通過數字服務的形式促進兩方或者多方具備不同要素但是相互依賴的用戶進行互動交流的信息技術服務企業,其表現形式具體包括,網絡商城、搜索引擎、社交媒體、應用商店、通信服務、支付服務等不同形式的平臺。[20]平臺的核心是與各主體形成緊密的連接,因此,平臺治理的關鍵往往在于把握多元主體的相互關系,理清各主體所扮演的社會與政治角色。[21]此外,善待創新者被認為是互聯網平臺治理現代化轉型的根本方向。[22]
總體而言,互聯網平臺誕生于最近20年。隨著互聯網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明顯演進過程,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見表1)。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剛剛開始商業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互聯網應用主要還是Web 1.0模式,網民的角色主要還是被動的用戶和消費者。互聯網企業更多被視為一種“互聯網中介”(Internet Intermediary),尤其是信息中介,包括雅虎、亞馬遜和中國新浪、搜狐和網易等三大門戶網站等。[23]從2005年至2016年,隨著Web 2.0浪潮的深入,網民成為互聯網應用的主角,真正意義上的“互聯網平臺”概念開始凸顯。尤其是移動互聯網的全面崛起,帶動了“互聯網平臺”術語的爆發式發展,形成了以Facebook、微信等社交媒體為核心的平臺、以蘋果和谷歌等移動操作系統和應用商店為基礎的平臺、以亞馬遜和阿里巴巴等電子商務為基礎的平臺以及Uber、滴滴、Airbnb等分享經濟的平臺等。在此階段,無論是互聯網產業、社會影響抑或是政治和法律層面,“互聯網平臺”開始從邊緣走向中心。從2016年至今,尤其以歐盟《數字市場法案》(DMA)草案的出臺,“守門人”(Gatekeeper)開始脫穎而出,成為全球平臺治理的中心概念,也成為全球平臺治理制度體系的核心理念。

表1 全球互聯網平臺演進歷程三大階段
從“互聯網中介”到“互聯網平臺”,再到“守門人”,既展現了互聯網發展的演進和蛻變歷程,也呈現了互聯網對人類社會影響的不斷深入,更展示了人類社會治理層面帶來的制度挑戰和制度創新。
理解互聯網平臺,需要多學科交叉與融合的視角,平臺作為基礎設施(Platform as a Infrastructure,PaaI)的綜合視角則提供了這個新的可能性。PaaI的視角不僅僅將平臺視為工具性的中介,以及功能性和關系型的市場組織形式,它是從數字時代人類社會關鍵基礎設施的視角,重新定義互聯網平臺的價值與意義。因此,我們結合互聯網平臺主要的三重屬性(技術屬性T、經濟屬性E和社會屬性S)提出互聯網平臺的TES理論框架,通過互聯網平臺自下而上的三重屬性出發,從不同的側重點入手分析互聯網平臺的社會影響,并提出互聯網平臺的三種治理路徑。三個層次和三種視角,涉及不同的核心學科,以及更多的相關學科,如技術屬性(媒介信息、傳播與數據視角):傳播學、信息科學與科技哲學等;經濟屬性(市場、經濟與法律視角):經濟法與經濟學、市場競爭、市場法等;社會屬性(公共治理與權力視角):政治學、公共管理與國際關系等(見表2)。
透視互聯網平臺涉及的三個主要學科,分別擁有各自的視角和側重,概念、話語與理論體系都不盡相同。但是,三個視角相互之間也存在原有的交叉,存在一定的融合。所以,如果對交叉與融合加以系統性優化,則可以為理解互聯網平臺提供更完整(而不是碎片化)、更一致(而不是更分散)、更有效(而不是混亂)的理論工具(見圖2)。

圖2 平臺作為基礎設施的TES框架:以平臺三重屬性為出發點
每一個平臺都有各自獨特之處,不同類型的平臺呈現不同的特性與社會影響,也需要使用不同的政策與法律工具進行治理。2021年10月29日,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公布《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將互聯網平臺擬劃分為網絡銷售類平臺、生活服務類平臺、社交娛樂類平臺、信息資訊類平臺、金融服務類平臺、計算應用類平臺等六大類。平臺的分類標準目前尚未統一,不一而足,各有千秋。根據平臺服務的側重點,最概要地可以分為三大類:
(1)商品服務類:側重連接商品與服務。大致涵蓋上述《指南》中的網絡銷售類平臺、生活服務類平臺和金融服務類平臺。典型代表就是阿里巴巴和亞馬遜的電子商務平臺、出行服務的Uber和滴滴、金融服務的支付寶和微信支付、生活服務的美團和Airbnb等。
(2)內容社交類:側重連接信息、內容與社交。包括《指南》中的社交娛樂類平臺、信息資訊類平臺。代表性的包括谷歌的搜索業務和Youtube、字節跳動的抖音(TikTok)、Facebook和微信等社交媒體平臺。
(3)技術基礎類:技術基礎層,側重連接設備與設備、系統與系統之間。對應《指南》中的計算應用類。最具代表性的就是Google的安卓系統、蘋果的iOS系統、亞馬遜的AWS云計算和微軟、阿里、華為的云計算等。
全球范圍針對大型平臺的治理重點,既包括以反壟斷為核心的競爭秩序,以個人信息保護和跨境流動的數據治理,還包括內容治理(假新聞和未成年人保護等)以及數字基礎設施的普遍服務等。上述三大類別的治理有相當多的共性,都會不同程度涉及競爭、數據、安全和內容等維度,但也各有一定側重。比如,商品服務類平臺競爭秩序是焦點,內容社交類治理當然以傳播秩序為側重,而技術基礎類多側重數據秩序與規則。因此,在學科背景、知識體系和制度側重點上都有所不同。其中,平臺的規模是一個關鍵因素,尤其是平臺用戶的規模。
從經驗主義角度來看,隱喻是一種富有想象力的理性,它使人們能夠通過一種經驗來理解另一種經驗,通過賦予由經驗的自然維度結構化了的經驗完形來創造連貫性。新的隱喻可以創造新的理解,從而創造新的現實。如果新隱喻進入我們賴以活動的概念系統,它將改變由這個系統所產生的概念系統、知覺、活動。作為典型的結構性隱喻,“互聯網平臺”不僅僅是為了便于我們理解的需要,它開始承擔起構建當下理解平臺本質的理論體系和制度體系的重任。
與大多數隱喻一樣,無論是作為發展的用語還是作為治理的用語,“互聯網平臺”都呈現出不斷蔓延和泛濫的趨勢。為了便于理解,我們必須對“互聯網平臺”進行一定的分門別類。才能更好地抓住主要矛盾,解決核心問題(見圖3)。

圖3 互聯網平臺的四個層次劃分及其對應屬性
從影響和規模對“互聯網平臺”進行劃分,迫在眉睫。任何一項互聯網技術、互聯網應用和互聯網系統,都有被稱為“互聯網平臺”的可能性,至少也是賦予了創造者的期望。但是,面對治理的需求,必須抓住主要矛盾與問題焦點。所謂權力越大責任越大,平臺治理也得有的放矢,科學地分出層次。立足當下的互聯網格局,結合中國、歐洲和美國的平臺治理實踐,我們大致可以將“互聯網平臺”分為四類:初級平臺、一般平臺、大型平臺和超級平臺(“守門人”)。這個分類標準目前已經開始有現實的依據和越來越清晰的界定。
2021年7月10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關于《網絡安全審查辦法(修訂草案征求意見稿)》公開征求意見的通知。征求意見稿包括了“掌握超過100萬用戶個人信息的運營者赴國外上市,必須向網絡安全審查辦公室申報網絡安全審查”等內容。所以,我們將100萬用戶設定為“一般平臺”之列。而影響力最大的超級平臺,最早學術文獻來自2017年的基本定義,“超級網絡平臺即活躍用戶數量達到10億級,對用戶具有高粘性并已成為重要信息基礎設施,具有強大動員能力與產業支配地位且仍在持續擴張的網絡平臺?!盵24]正式的制度化標準對應于歐盟《數字市場法》的“守門人”。《數字市場法》確定“守門人”的標準之一就是歐盟占總人口的10%,也就是大約4500萬用戶。而美國政府正在審議流程之中的諸多反壟斷法案中,最為嚴厲的《終止平臺壟斷法案》,稱為“涵蓋平臺”(Covered Platform),將門檻設定為市值超過6000億美元和美國月活用戶超過5000萬的平臺。因此,我們將活躍用戶超過全球人口10%的平臺稱為超級平臺,或者“守門人”。當然,具體考慮一個平臺,需要結合更多因素的進一步具體深入考察。用戶數量需要區分不同類別和行業,還有注冊用戶與日活躍用戶、月活躍用戶等區分。還需要輔助與行業特性、市場價值、收入規模、應用特性等不同的因素。而在超級平臺和一般平臺之間,還有處于過渡區域的大型平臺,情況比較復雜,需要根據特定領域、特定情況進行特定分析,也是當今世界治理和監管的重要領域。
2021年10月29日,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公布《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與《互聯網平臺落實主體責任指南(征求意見稿)》。其中按照用戶規模等劃分為超級平臺、大型平臺和中小平臺三級,超級平臺概念也第一次進入了官方正式的制度體系之中。由于中美歐三大區域人口規模和市場規模存在顯著差異,加上平臺的區域屬性不同,所以,三大區域在劃分標準、衡量指標和側重點上都存在一定的差異。但是,基本的原則和思路大致越來越趨于一致。站在全球視野綜合考慮,權衡平臺的社會影響和治理,應遵循抓大放小、分類管理的原則。上述四類劃分便于我們走出簡單籠統的誤區,尤其是避重就輕的陷阱,也便于我們抓住主要矛盾(見表3)。

表3 互聯網平臺的四個層次劃分和治理取向
可以看到,100萬用戶以下的初級平臺占據了絕大多數,這部分應該鼓勵開放、自由競爭,充分發揮市場機制,激活創新和競爭,以此形成優勝劣汰的市場選擇機制。而對于用戶規模在100萬以上,而在人口數量10%以下的一般平臺,開始具備了一定的市場能力和社會影響力,在海外上市等特定情況下,需要納入國家數據安全審查,日常也需要在市場競爭層面納入正常監管范圍。而當用戶規模超過全球人口10%以上的超級平臺,其影響超越了市場和經濟范疇,開始具備重大的社會、文化與政治影響。事關重大的社會利益與公共利益,國家利益以及全球秩序,應該納入社會關鍵基礎設施的監管范疇。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監管這只“看得見的手”應該將重點放在這個層面。同時,現有的法律制度在超級平臺監管上仍然“捉襟見肘”。因此,真正圍繞平臺的治理創新和制度創新也主要圍繞在這個層面。歐盟《數字市場法》草案就是針對于此。而美國正在審議中的《終止平臺壟斷法案》更是“精準制導”針對的目標:市值超過6000億美元、在美國境內月活躍達到5000萬且被視為“關鍵貿易伙伴”的企業。根據這一標準,該法案就是為蘋果、亞馬遜、Facebook和谷歌(加上微軟)量身定制的。
總之,在平臺治理的浪潮中,我們應該樹立起新的全球視野和價值觀,切忌將治理的“火力”盲目擴大,更不能因此失卻了問題的重點。平臺治理首先必須明晰“抓大放小、避輕就重”的基本原則。分類的標準和指標也將根據不同的區域與國家,因地制宜。同時,平臺發展還處于快速演進之中。所以,隨著時間的推移,劃分的標準肯定還會因時而變。
今天,互聯網平臺的影響力已經超越傳統的技術范疇,必須站在復雜的“技術-經濟-社會”(TES)新型復合體的角度,才能把握整體和全局。特別是,平臺的基礎設施特征愈加明顯,新的和現有的基礎設施正在基于平臺的邏輯進行構建或重組。作為數字時代基礎設施的互聯網平臺,不僅是技術、經濟和社會的支撐性系統,還是整個社會新的能力系統,更是數字時代社會利益和公共福祉的全新價值系統和意義系統。一方面,如美國南加州大學傳播學院教授曼紐爾·卡斯特(Nlanuel Costells)所言,計算和計算機網絡極大地促進了基礎設施的分裂。[25]換言之,數字技術的飛速發展造就了“基礎設施平臺化”(platformization of infrastructures);另一方面,在平臺戰略和Web 2.0系統和服務的推動下,又形成了“平臺基礎設施化”(infrastructuralization of platforms)。[26]數字基礎設施被看作是允許多個利益相關者協調其服務和內容需求的計算和網絡資源,典型的例子就是互聯網。數字平臺是在數字基礎設施之上創建和培育的。“平臺化”(platformization)與“基礎設施建設”(infrastructuring)是兩個互構的過程,[27]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預示著經濟增長和技術擴張的不同方面。通過對Facebook發展歷史的研究,安妮·海爾蒙德(Anne Helmond)等人(2019)對“平臺作為基礎設施”(platform-as-infrastructure)進行了經驗演化與生成分析。他們發現,Facebook等社交媒體從非基礎設施開始,通過計算和組織平臺集成積累外部依賴性,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獲得基礎設施屬性。[28]基礎設施化被認為是一個長期有效的平臺戰略,而跳出其作為分析概念的范疇。同時,針對作為基礎設施的數字平臺的治理問題備受關注。隨著媒體化和基礎設施化的加速發展,平臺也帶來遮蔽公共議題、威脅個人數據安全和形成壟斷等風險。郭小平等人(2021)認為,面對當下新的社會風險只有從基于規則的監管走向基于原則的監管,并建構更加全面的治理框架,才能營造多樣和開放的互聯網平臺生態。[29]
歐盟《數字市場法》核心的“守門人”理念昭示著互聯網平臺治理的重大范式轉變,那就是事實上將超級平臺視為數字時代社會的關鍵基礎設施,承認超級平臺事實上的超級權力,同時賦予一系列的責任。當前平臺反壟斷的本質不僅是經濟問題,還是政治問題;平臺與政府博弈不僅是利益問題,還有深層次的權利問題。[30]作為“守門人”的互聯網平臺,中美歐三方不約而同地走向共同的三大治理路徑。這是因為雖然三方各自制度取向和發展戰略不盡相同,但互聯網平臺作為數字時代全球關鍵基礎設施的地位已經確立,這一本質屬性的奠定決定了相關的治理路徑和制度取向。
因此,“數據-競爭-安全”的制度架構平臺治理正在成為全球浪潮,世界各國也正在多管齊下。巴特·卡默茨(Bart Cammerts)和羅賓·曼塞爾(Robin Mansell)從數字平臺的本體論和認識論出發,提出數字平臺政策和監管的“根本性轉向”(radical turn),這種轉向需要超越政策和監管的重組,在當代數字平臺時代實現經濟和公共價值的再平衡。任何經濟和公共價值的“平衡”都需要在一個允許重新定義“常識”概念的背景下進行,即數字平臺是否以及如何促進民主社會中的個人自治和集體持有的價值觀。[31]哈羅德·費爾德(Harold Feld)試圖為當前關于數字平臺監管的辯論提供一個參考框架,該框架旨在將正在進行的關于競爭、內容節制、消費者保護和公共安全/執法的辯論統一為一個整體。他認為,監管的目的是實現一個社會的價值觀的特定社會目標,而不是為了自身的利益而促進某種抽象的經濟效率狀態。對數字平臺的任何監管,特別是任何希望以全面方式解決廣泛問題的監管,都必須從獲得重要服務、促進民主對話和保護消費者免受傷害等基本社會目標和持久價值觀開始。[32]范·迪克等人(2019)通過探討當前監管框架對科技企業如何在數字生態系統中運作的基本假設,試圖解決平臺權力問題。他們認為,對平臺權力的重塑可能是更新和整合當前監管制度和政策建議的必要條件。[33]
挑戰是共同的,手段和方法卻不盡相同,很長一段時間,將各顯神通。但是,通過深入分析平臺的屬性,可以大致了解到平臺治理的基本路徑取向。互聯網平臺“技術-經濟-社會”三重相互交織的屬性,注定了平臺治理的復雜性和多重性?,F有法律不存在可以“一招致勝”的法寶。就以最具殺傷力的反壟斷法為例,也難以真正有效制約平臺問題的進一步惡化。美國互聯網反壟斷領域全面掀起的“新布蘭代斯運動”就是典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芝加哥學派開始主導整個美國反壟斷的理論基礎。反壟斷法的目的逐漸收縮和聚焦,唯一目的就是保護消費者利益。這種理念不僅主導了美國反壟斷的進程,也深刻影響了歐盟的反壟斷行動。其后果就是讓監管機構無法考慮更廣泛的公共利益。這也是最近十年大型互聯網平臺的野蠻擴張,如入無人之境。
有“反壟斷女皇”之稱的維斯塔格(Margrethe Vestager)開啟了歐盟的理念轉向和制度創新。維斯塔格推動歐盟通過一攬子計劃來遏制美國科技巨頭,為它們明確劃定新的法律邊界,而不是僅僅落實反壟斷監管等領域的現有法律?!斑@件事情非常復雜,僅靠一項立法無法完成?!本S斯塔格表示。歐盟還在草擬一系列詳細法規,以遏制國際科技巨頭的反競爭行為,如繳納更多稅款,并強制其為平臺上的非法內容承擔更多責任。法規瞄準谷歌母公司Alphabet、蘋果、亞馬遜和臉書等美國大型科技公司。過去5年,歐盟幾乎是單槍匹馬地引領了全球平臺治理的制度創新。
曾經長期引領全球反壟斷的美國,也在最近兩年進行急劇的調整和轉向。吳修銘在2018年出版的《大企業的詛咒》中指出,經濟集中度將不可避免地影響公民政治生活,而如何構建市場是最重要的政治問題,因此需要批判性的公眾參與。[34]這一宗旨最直接地反映了“新布蘭代斯運動”的核心理念。以莉娜·汗(Lina Khan)和吳修銘(Tim Wu)為旗手的“新布蘭代斯運動”全面掌管拜登政府最核心的反壟斷機構,也意味著“新布蘭代斯運動”真正從學術理念轉向司法實踐。[35]
盡管平臺治理的法律和制度開始“井噴”,但總體而言,從平臺的三重屬性入手,我們可以大致分辨出其不同側重,不過也有相互重合的三種治理路徑。那就是“數據-競爭-安全”三種路徑的輪廓。以中國的制度進程為例,從平臺的技術屬性出發,以數據為核心,涉及技術、信息、媒介等不同層面的治理,主要包括《個人信息保護法》《數據安全法》和《網絡安全法》等。從平臺的經濟屬性出發,以競爭為核心,涉及市場公平競爭、反壟斷、消費者權益等,主要包括《反壟斷法》《不正當競爭法》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及《電子商務法》等。從平臺的社會屬性出發,以安全為核心,涉及社會、政治和國家安全等,目前主要包括《國家安全法》《網絡安全法》《數據安全法》等,還有立足中國國情的內容規制和傳播秩序的治理。
“數據-競爭-安全”三條路徑相互交織,不乏重合,甚至沖突。但各有側重,指向清晰。三大路徑,基本構建了相對完備的制度體系和多元治理體系。無獨有偶,這也是中美歐這三大不同機制和發展狀況的區域的基本主旋律。當然,全球三大主要執法區域各自的“數據-競爭-安全”制度架構中,也有著自己不同的側重點。比如,相對而言,中國更加注重安全維度,而美國明顯側重競爭維度。歐洲則從數據入手,考量更基礎、更綜合的人權與價值觀(見表4)。

表4 互聯網平臺的三重屬性及治理要點
當然,三個交織的板塊依然凸顯了權宜之計的“亡羊補牢”色彩。形式上的完整性和體系性,卻難以掩飾數字時代創新的制度構建和治理體系的突破。圍繞互聯網平臺治理,依然有很多基礎性理論有待厘清和突破,這些問題嚴重制約了相關治理路徑和制度的構建(見圖4)。

圖4 互聯網平臺三大屬性與三大治理路徑的中國制度架構
歐盟的《數字市場法》為我們開啟了新的思維和治理范式?!稊底质袌龇ā烦趼秿槑V,需要一個統領性的、全新范式的、面向未來的新法案。以《數字市場法》為頂層設計,再與《反壟斷法》等現有法律制度形成互補與協調,才能更加高效地構建面對現實挑戰和面向未來發展需要的平臺治理體系。顯然,中國需要制定中國版的《數字市場法》,也就是真正全新的平臺治理法,作為奠基性、全局性的平臺治理抓手,且可以通過協同與聯動,開啟一個立足長遠、長治久安的平臺治理新局面。
互聯網平臺的社會影響,很大程度上體現在對社會各層次利益的創造、轉移和重構。因此,平臺治理的核心依然要回到社會治理的本質:權力的制衡與利益的平衡。在過去幾十年中,互聯網平臺重新定義了商業模式,顛覆了現有行業,為社會創造了巨大價值。[36]同時,它們也顛覆了關于資本主義未來進程的學術想象?;ヂ摼W平臺是一個具有挑戰性的研究對象,因為它們具有分布式性質,并且與機構、市場和技術交織在一起。由于平臺創新的規模呈指數級增長、平臺架構的復雜性不斷增加以及互聯網平臺向許多不同行業的傳播,新的研究挑戰不斷產生。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指出了一個事實,即當代權力結構正在超越一種米歇爾·???Michel Foucault)意義上的“紀律模式”(discipline mode)走向一種“控制模式”(control mode),轉向以信息和通信技術為基礎的控制權,以及它們與之相交的社會形式。[37]在過去的20年里,互聯網平臺公司創造了巨大的財富,為用戶帶來了便利,實現了全球在線連接。當前的互聯網平臺本身已成為主導性社會結構。
發展是硬道理。除了有效的多元治理,我們還需要更深層次地透視互聯網平臺發展的內在邏輯。互聯網平臺的發生和發展,是數字化邏輯、技術邏輯和資本邏輯聯手作用的結果。深入互聯網歷史可以發現,“互聯網平臺”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不同的特點。尤其是整個行業發展的驅動力,各有側重。放眼當今全球互聯網發展,主要的驅動力可以分為三種:技術層面的科學驅動,經濟層面的資本趨勢,治理層面的制度驅動。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三大驅動力扮演著不一樣的角色(見表5)。
從20世紀60年代互聯網誕生,到20世紀90年代互聯網商業化之前,科學是第一驅動力。自由、開放、共享、創新、平等互聯網價值觀在此階段奠定。20世紀90年代,商業化浪潮開啟,資本成為互聯網發展的第一驅動力。在隨后的發展過程中,政府經常被置身于互聯網產業,乃至互聯網治理的主角之外。資本促進了互聯網熱潮的爆發,極大地激勵和創業創新,成為互聯網大眾化和全球化的主要動能。從21世紀20年代開始,隨著全球平臺治理成為中美歐等各方的焦點問題,政府主導的制度驅動,成為互聯網平臺發展的新階段。在追求發展的同時,必須開始關注公平、公正的問題。除了追求經濟效益和資本收益,如何更好地平衡互聯網平臺造成的社會利益和公共利益,成為世界主要國家社會治理和國家治理的新挑戰,甚至也開始成為國際治理和全球治理的新問題。

表5 不同時代互聯網平臺驅動力的角色變化
當然,事實上,當前互聯網正處于三種驅動共同作用之下,缺一不可。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互聯網平臺的發展階段與社會影響不同,三種驅動的主次關系會隨著問題與時代的不同,此消彼長,主次輪轉。因此,未來互聯網的發展需積極尋求一種對這三種驅動的協同與平衡模式。把握互聯網平臺的內在驅動,精準施策,發展與治理并重,以發展促進治理,以治理保障發展,讓科學、資本和制度三者完美組合,促進平臺的良性發展,最大程度創造社會福利,才是最根本的目標。尤其是今天,在強大的資本力量和政府主導的制度力量之下,真正催生互聯網奠定互聯網技術基礎,樹立互聯網精神核心價值觀,作為始終是互聯網發展中流砥柱的科學邏輯,很容易進入被邊緣化,擠入“被遺忘的角落”,那互聯網的未來就將失去真正的燈塔。權利和利益的再平衡既是平臺治理的路徑,也是平臺治理的目標。
總之,作為資本驅動而演進起來的數字時代的關鍵基礎設施,互聯網平臺是一個正在深刻影響人類社會,甚至對人類經濟、政治和文化產生顛覆性影響的關鍵性力量?;ヂ摼W平臺還在快速演進和發展之中,其發展帶來的巨大紅利和創新效應毋容置疑,是人類數字文明進程的重要體現。但資本驅動下,其本身固有的顛覆性與網絡犯罪等破壞性、變革造成的社會負面影響以及傳統制度不適應造成的各類挑戰,都是平臺治理的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