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芮
從小到大,我最擅長的是記事。
我不是什么過目不忘的天才,只是時常強迫性回憶。那種感覺,就好像在整理儲物柜,把物品一件件掏出來,一口氣吹掉灰塵,滿意地擦一擦,端詳片刻再按順序放回。
我記得很多快樂的事情。漓江畔茫茫的霧氣沾濕衣袖,一輪燦爛的圓月忽地從山谷中躍起,晚風稀釋了悶熱的空氣,惱人的蚊子陪我賞月。少女峰上,雪花輕輕落在我的掌心融化,天空藍得近乎失真……還有那無數生活的碎片,朋友把一捧雪倒進我領口時的觸覺,吃第一口腌篤鮮時的滿足感,狂奔時被我甩在身后的颯颯風聲。語文老師總說回憶要寫下來才不會忘掉,我卻不明白。比如,該如何寫下每個人的笑聲?
也有不那么開心的事情。我能說出“背叛”過我的學齡前小朋友的名字和他們的事跡,至今想來還會在心里悄悄生悶氣。最喜歡的書被撕成碎片揚了滿天,我徒勞地伸手去抓,但它們飄呀飄落在地上。點開音樂軟件,照例聽Leave Out All the Rest,突然看見主唱查斯特·貝寧頓去世的新聞,無數的惶恐悲痛以及絕望的瞬間自動浮現并循環播放,沒有暫停鍵。《傅雷家書》中提到有些“心靈的灰燼”應該讓它過去,但我卻習慣了不斷地讓其死灰復燃。
有時我會產生幻覺,感到我的記憶幾乎獨立于我存在。英文中有個短語很精確地描述了我和它的狀態,不是從屬關系也并非共生關系,而是“I am haunted by it”。它總是不受我控制一般,替我近乎瘋狂地寫下所有的生命細節,而同樣不受我控制的,是它每每在生活的縫隙中浮現于腦海,剝奪我的睡眠和正常生活,伴著無休無止的夜雨聲點點滴滴到天明,伴著煙花綻放時彌漫在空氣中的硝煙味,伴著某個下午的一束陽光擠進窗戶,伴著某段搖滾樂單曲循環,伴著開啟一瓶可樂時的氣泡破裂,伴著考試結束交卷的鈴聲,伴著假期剛開始時一晌貪歡的夢。
突然想到老人會特別喜歡憶往昔崢嶸歲月,這是再好理解不過的:當有了70年的人生經歷,恐怕一切都會帶著似曾相識的色彩,不是老糊涂了,是積累的生活碎片太多了。而我在短短16年的人生中,賽跑似的收集時光,不斷回憶,也因而陷入無限的déj?觓 vu(似曾相識)中無法自拔。我在時間的洪流中踩著名為“回憶”的石頭回溯,而這些石頭是如此冥頑,就像我。
我可以在開學第一天就記住所有人的名字,但我依然無法避免離別。我記得所有朋友的生日,但是在多年后,總有人會讓我無法再下定決心祝他生日快樂。我試圖抓住時間,但時間總會輕巧地繞開我的手,和我漸行漸遠。
如果一切都無法長久,我該靠著什么生活?我只能閉上眼睛,讓自己回到一切的開始,假裝能夠停下時間。我強迫自己記住,放縱記憶不斷涌現,耳畔有個聲音催促著:“在它離你遠去之前,記住它,記住它。”
結果是,我下意識地模仿記憶中的那些人:我聽粵語歌、背古詩、夜跑,我多了一些口頭禪,我在作文里寫“夏日溫柔的晚風”,我不再怕狗,卻開始有點怕蟲子。我背負著那些碎片往前走,而它們不可避免地變成我的一部分。如果時間足夠長,或許我會變得像他們一樣灑脫,我會嘗試主動給人擁抱——
我學著主動松手,學著遺忘。48851977-EF3A-4281-8721-12442FA154F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