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 玄妙觀廣場上的駱駝擔
我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帶我去她單位的浴室洗澡。洗完澡出來,天已漆黑。我們母女倆走在黑咕隆咚的弄堂,寒冬的穿堂風陰冷透骨,吹在身上瑟瑟發抖。走著走著,弄堂拐角處,一盞火油玻璃罩燈讓人眼前一亮,駱駝擔!那雀躍的火苗照得人心底滋生出一縷“燈火可親”的暖意。母親拉著我的小手,三步并作兩步走上前。擺攤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婆。
“來兩碗泡泡餛飩。”母親說道。
餛飩是現包現下的,阿婆站起身來,一邊應和,一邊利索地用刮板挑起一丁點兒肉餡,抹在左手的餛飩皮子上,順手一捏即成,接著隨手一甩,餛飩如蝴蝶飛舞般一個個被丟入熱鍋中。我坐在木凳上好奇地打量著“駱駝擔”:這種擔子一頭低,裝有小風爐、湯鍋、柴爿、水桶……另一頭高,安著多層抽屜的竹柜,碗盞家什、蔥姜油鹽……樣樣齊備,可不就是一個“迷你”廚房嗎?
過去的蘇州城里,隨處可見挑著這種擔子的小販,可謂“行走的地攤”,他們挑起中間的扁擔,行走起來乍一看,似一只駱駝。他們一邊行走一邊敲擊竹梆,孩子們聽到“篤篤篤”的聲響在幽靜的窄巷里回蕩起來,便會纏著大人去買碗桂花糖粥或泡泡餛飩來解解饞。
我趴在案桌上,看泡泡餛飩在沸水中來回翻滾,阿婆伸下爪籬攪動了一圈,果斷一個抄底,將餛飩盡數托在爪籬中,順勢甩了一下殘留的熱水,然后盛放在青花瓷碗里。那餛飩皮薄到晶瑩剔透,里頭粉瑩瑩的鮮肉餡透皮可見。蘇州人吃餛飩,最講究湯底,為的是突出一個“鮮”字。傳統老湯底鮮味是用豬骨頭或雞殼子“吊”出來的。每只泡泡餛飩都溢滿汁水,當一碗滾熱的餛飩下肚,又暖胃又解饞。
阿婆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相,笑道:慢點吃,小心燙嘴,不夠再添。隨即又轉過頭,對母親說:你女兒長得像個洋娃娃,真可愛!
駱駝擔子上一年四季小吃花色不少,時令點心層出不窮。開春賣五香豆、奶油豆等,立夏兜售綠豆湯,金秋叫賣桂花糖粥,舀一勺熱氣騰騰的白粥倒在碗里,隨后拉開碗柜的另一只抽屜,舀一勺紅得發紫的赤豆糊,澆在粥面上。赤豆漸沉下去,白粥卻羊脂般泛到面上,呈現“紅云蓋白雪”之美。接下來,用小匙盛滿綿白糖,捏一撮糖桂花,一齊撒到碗里。一碗紅白相映、黃金點綴的“桂花赤豆糊糖粥”便“問世”了。趁熱舀一匙送到嘴里,黏黏糯糯混合著糯米香、赤豆香、桂花香沁人肺腑。
我們娘兒倆成了駱駝擔上的“常客”,習慣性地一邊吃一邊和阿婆閑聊。阿婆的命運頗為坎坷,她早年守寡,含辛茹苦把兒子拉扯成人,本以為可以享享清福了。孰料,兒子患上急病,早早撒手人寰,媳婦丟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匆匆改嫁。自此,撫養孫子的重擔又落在她身上。她每天肩挑駱駝擔走街串巷,小小一副駱駝擔,挑起了祖孫倆全部的生機和希望。
很多年后,我去北方求學,畢業后,留在繁華大都市。等我回家探親,卻發現,我的家鄉有了天翻地覆的巨變。昔日的駱駝擔子也在不知不覺中銷聲匿跡了。
某日夜晚,我去滄浪亭觀看了一出大型古裝昆劇《浮生六記》。出大門時,驚奇地發現門對面擺著一副久違的駱駝擔子。于是,我坐了下來,叫了一碗泡泡餛飩,舀著勺子慢吞吞吃起來。
“妹妹!”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扭轉頭一看,一位白發高齡的老婆婆端著碗,正沖著我微笑,“妹妹,你還記得我嗎?”我努力回憶,眉眼依稀有些熟悉,嘴唇上一顆痣,讓我腦海里靈光一現,這不就是當年挑駱駝擔子的阿婆嗎?
她的頭發幾乎全白,皺紋也更深。故人相逢,分外驚喜。我們一邊吃餛飩,一邊閑聊,阿婆的孫子后來考了技校,在工廠當操作工。再后來,他娶了媳婦,他們的老屋在寸土寸金的平江路上,現在靠著高昂的租金回報,提前實現了“財務自由”。孫子對她很孝順,除了照顧她的生活起居,還經常買東西孝敬她。
“這餛飩好吃嗎?”阿婆問我。
“沒有婆婆當年做的好。”我說。
“老了,做不動嘍!”她瞇縫著眼,頗有感慨地嘆道。
或許是緣于這賴以營生的物什曾經為她帶來的溫飽恩澤,言辭之間,她對它始終懷有一種眷戀的情愫。回首過去的歲月,駱駝擔子留給她的,是記憶中一個符號,更是生命中一種樸實情結。而留給我的,卻是一份永遠也卸載不下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