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

文/陳欣然

一

6 月的天空是清澈的藍白色，云朵擠出漂亮的奶油，抹在一望無際的幕布上。太陽熱得像顆熟透了的大橙子，掛在天空中搖搖欲墜。

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李曉玥插著耳機，頭歪向車窗的一側(cè)。陽光透過厚重的玻璃，游走在她的鼻尖，她甚至覺得有些癢，忍不住伸手刮了刮。在這個悶熱的夏日午后，她的前面是又大又重的拉桿箱，空氣中有似有似無的酸梅味。下一首歌是張震岳的《再見》，一字一句的音符將她從眩暈中解脫出來，不禁瞇著眼睛去看窗外的藍天。

直到這一刻，李曉玥才真正感覺到，她真的畢業(yè)了。落下巨幕的不是海洋，是她的一整個學(xué)生時代。

畢業(yè)就代表結(jié)束嗎？從某種意義上說，又何嘗不是新的開始呢？

空氣中的酸梅味愈加濃烈，刺激著人們的鼻黏膜，有幾個人陸續(xù)醒了過來，發(fā)著呆。李曉玥記憶里的夏天好像也被喚醒了，掙扎著跳入窗外的藍色巨幕。

一個4 年前的夏日就這樣突然涌進悶熱的車廂，和著陽光味的青梅。

二

“大家好！我是司潔。以后的日子還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p>

盡管是一句潦草的自我介紹，轉(zhuǎn)校生的到來還是給沉悶的高三生活帶來了幾許波瀾。大家匆匆抬頭，又匆匆低下頭去，迅速扎進無盡的題海中。唯有李曉玥盯著她有些出神，特別是她腳上的那雙藍色涼鞋。

那雙涼鞋藍得如水，藍得像嶄新的星河，鞋頭上落著幾朵橘色桔梗，蕩漾開來，就像窗外藍天里的晚霞。后來李曉玥模模糊糊聽到老師說：“現(xiàn)在前面也沒有空位，你先去后面坐吧，月考后要調(diào)座位的?！?/p>

然后那雙藍色涼鞋動了起來，消失在李曉玥的視野里。

高三生活并沒有因為一個插班生的到來就輕易改變，依舊沉悶煩熱，依舊充實又乏味。

司潔的話好像不多，也可能是坐在最后一排多少顯得有些孤獨，下課后總在睡覺。她成績貌似也一般，大家對她的關(guān)注自然也有限，她到來的新鮮感可憐得只有幾天。偶爾李曉玥也會想起她，想起她那雙藍色涼鞋。

很快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到來了，李曉玥考得不錯，數(shù)學(xué)尤其出色，接近滿分。不出所料，司潔考得不太好。英語確實不錯，數(shù)學(xué)卻慘不忍睹。大家也不過是瞟了一眼她的成績，就再沒將注意力停留在她那蒼白的成績欄上了。李曉玥卻捕捉到了她的沮喪。那雙水藍色涼鞋，憂郁得像深邃銀河里不起眼的兩顆行星。于是在調(diào)座位那天，李曉玥鬼使神差地朝角落里的司潔招了招手，然后她們成了同桌。

后來李曉玥發(fā)現(xiàn)，司潔哪里是不愛講話，只是之前沒人和她講話罷了。之后的日子里，李曉玥和司潔越走越近，漸漸成了如影隨形的密友。

李曉玥也不得不承認，她和司潔的確很投機。司潔風(fēng)趣，總能講一些有趣的事情，讓沉甸甸的高三生活都變得輕松了些。更有趣的是，司潔和她一樣都喜歡建筑，有時候她們會偷偷爬上教學(xué)樓最高的天臺，靜靜地看著這座小城大大小小的建筑。興致高了還會指著不遠處的矮墻說：“將來我要在那里設(shè)計一座最高最漂亮的大樓！我們一起好不好？”“那要看你是否請得起我這個著名設(shè)計師咯！”

三

距離高考的時間越來越短，時間又過得越來越快。大家逐漸開始安靜下來，昔日喧鬧的教室只剩下沙沙的寫字聲和壓低聲音的講題聲。窗外的葉子一片片降落，最后鋪滿了校園里的每一處石子小路，宣誓浪漫主權(quán)。

李曉玥開始給司潔講數(shù)學(xué)，有時候是午休時，有時候是下午的大課間。

司潔有次望著李曉玥認真講題的模樣，不禁說了句：“你真好?！崩顣垣h愣了一下，隨即笑了起來，就像溫暖的太陽緩緩地從地平線上升起來。

“謝謝你向我伸出手。”司潔的眼睛紅紅的，暈染著，和身后的晚霞融為一體，仿佛遺落在秋日里的玫瑰。

其實犧牲午休和課間給司潔講題的這段時間，對李曉玥來說也是特別的。她喜歡這種一起向夢想前進的感覺，司潔的陪伴打消了她孤軍奮戰(zhàn)的恐懼，給予她溫暖和力量。

“希望就這樣一起努力，我們一起奔向遠大的未來?！崩顣垣h在心里說。

慢慢地，司潔的成績有了很大起色，有一次甚至考到了班級第十名。司潔開心得差點飛起來，笑得像盛開的粉海棠，露出白色的花蕊。

“曉玥，你有想過考哪所學(xué)校嗎？”

“我啊，其實我也沒想好，但我想考北京的大學(xué)?！崩顣垣h的嘴角不覺揚了揚。

“北京？那么遠啊。”司潔有些驚訝，眼睛都圓了起來。

“因為我不想再在這個小城讀書啦！雖然它這么美這么好，但有時我覺得我的夢想太重了，重到這個小城承載不了。我想出去看看。我啊，是真的想成為一名建筑設(shè)計師?！崩顣垣h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表情也舒展開來。

“那我就和你一起去北京。”

“真的嗎？”這次輪到李曉玥的眼睛變圓了。

“真的呀！我想和你做一輩子的好朋友，也想陪你一起實現(xiàn)夢想。”

“我們一定要加油！”李曉玥有些感動，睫毛忍不住顫了顫。

“一定！”司潔重重地點點頭。

四

秋天轉(zhuǎn)瞬即逝，甚至沒留下痕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冬天帶來了鋪天蓋地的白色和刺骨的寒冷。

而讓李曉玥更心寒的是，她的錢包丟了。錢包里裝著她一個月的生活費和存了大半年的零用錢，幾乎是她的全部家當(dāng)。

李曉玥第一個告訴的人是司潔，幾乎帶著哭腔。司潔不停地安慰著李曉玥，但效果微乎其微。

下課后李曉玥去辦公室報告給班主任，班主任安慰了幾句，說教室的監(jiān)控最近壞了，要想真的找到是誰拿了錢包很難。

李曉玥感覺天都灰蒙蒙的，看不到一絲陽光。李曉玥終于明白了什么是茶飯不思，一整天都恍恍惚惚，連上課都無精打采。司潔也很著急，卻什么忙都幫不上。

下課后司潔突然說：“有沒有可能是你背著包的時候忘記拉拉鏈，所以錢包自己掉了呢？”

李曉玥覺得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畢竟班級這么多人，知道她錢包在哪放的并不多。準確地說，只有司潔一個。但絕不可能是她。

課間她們?nèi)チ怂心芟氲降牡胤?，甚至去了跑操的操場。中午李曉玥也沒心思吃飯，坐在座位上發(fā)呆。

“飯還是要吃的呀！畢竟身體是第一位的。”司潔關(guān)切地說。看她沒有反應(yīng)，司潔又試探著說：“要不我們?nèi)ゲ蛷d看看，說不定是在那掉的?！?/p>

灰色的世界里好像有了一絲希望，可以說是裂縫中的陽光?？墒侨允且粺o所獲，甚至她們還去調(diào)了餐廳的監(jiān)控。但也不是一無所獲。盯著餐廳的監(jiān)控看時，李曉玥想到了一個辦法。

五

“大家應(yīng)該也都知道了，李曉玥的錢包丟了?！彼腥硕继鹆祟^，想要抓住沉悶生活中的這一絲樂趣，眼中是掩不住的興奮。

“由于涉及金額較大，必須嚴肅處理。昨天我查看了教室監(jiān)控，已經(jīng)知道是哪位同學(xué)所為。但為了給你留些顏面，我暫時不說是誰。如果今天中午之前還沒將錢包主動歸還，我就不得不找你的家長過來談話了。”班主任說完朝李曉玥微微點了下頭，有點像任務(wù)完成的意思，有些滑稽。但李曉玥還是笑不出來。

“錢包丟了”這4 個字緊裹她的身體，讓她無法呼吸。但她還是抱有希望，于是和班主任一起假裝監(jiān)控安然無恙，演了一場戲。她有些慶幸昨天沒將監(jiān)控的事情順嘴說出來，包括司潔。

李曉玥的心中很忐忑，她有點怕，萬一，如果萬一是司潔呢，那她該怎么辦？畢竟司潔是唯一清楚她錢包在哪里的那個人。但是，司潔也是她最不希望的那個人。

李曉玥又想起第一次見司潔時的那雙藍色涼鞋，純澈的水藍色變得模糊，在寒冬里有些發(fā)冷。

一直到中午放學(xué)，李曉玥終于在書包里看到了那個熟悉的黑色錢包。她激動得快要哭出來。嗓子卻發(fā)緊發(fā)干，說不出話來。她打開錢包，里面有一張字條：“我花了兩百，剩下的沒動。兩百塊我會盡快還你，請讓老師別告訴我爸媽?！?/p>

字跡稍微處理過，顯得有些笨拙，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是司潔的字。

她感到暈眩。藍色的大海洶涌著朝她卷來，帶來藍色的淚水。這一次，她好像真的快要無法呼吸。灰色的世界開始變色，變成冰冷的藍，沒有溫度的藍，破碎的藍。

六

李曉玥在微微搖晃的車廂里睜開眼，刺眼的陽光消失了，留下了靜謐的藍天。大部分人都醒了過來。有人開始小聲地聊天，但更多的人都擠著眼睛盯著眼前的手機屏幕，沉醉在自己的世界。

火車外的藍天藍得很純粹，偶爾有單薄的云輕輕游過，沒有痕跡。

李曉玥又想起那雙藍色涼鞋，那雙消失在4年前夏天里的藍色涼鞋。可能與之一起消失的，還有一份匆忙的友誼吧！

司潔消失在那個丟錢包的寒冬。

盡管李曉玥有心不想說，司潔偷錢包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在班級里大家討論得樂此不疲，生生把冬天變成了火熱的夏天。

李曉玥有些恍惚，以至于根本沒有聽清同學(xué)們后面說了什么，只聽到有人說：“她的家境很差，有錢的表象都是裝出來的。被揭穿了才混不下去，跑來我們學(xué)校借讀?！?/p>

看著旁邊空蕩蕩的課桌，李曉玥有些恍惚。她想起第一次見到司潔的那天，想起司潔在最后一排的小小身影，想起給司潔講數(shù)學(xué)的每個黃昏，想起和司潔在教學(xué)樓的天臺上談?wù)搲粝耄肫鹚齻円黄鹑ケ本┑募s定……然后想起她們一起在餐廳里瘋狂找錢包，想起那時司潔著急的臉，想起紙條上歪歪扭扭的字跡……

“總有些是真的吧！”李曉玥想。

其實她有些矛盾。她有點希望司潔重新回來，就算不是以朋友的身份。因為她在等一個答案，哪怕是一個潦草的借口，或者一句道歉。

可是沒有。司潔就這樣走了，留下了一整個冬天。

高考逐漸逼近，大家也很快投入到更緊張的復(fù)習(xí)當(dāng)中，有關(guān)司潔的消息也變得零碎。只是偶爾在某個下午的黃昏，望著窗外發(fā)呆時，李曉玥還是會想起她。

可能追夢的道路上注定是孤獨的吧！

不知不覺就到了拍高中畢業(yè)照的時候。那天的陽光格外耀眼，金色的光芒好像從未來走來，神圣而慷慨。

就要畢業(yè)了。原來長大這么快！

李曉玥心里有種莫名的沖動，她覺得司潔會來。但是這份奇怪的期待還是落空了，幾分鐘的拍攝結(jié)束得很快，快門匆匆按下，一個新的夏天開始了。

人群散開時李曉玥愣在原地，她看到了那雙藍色涼鞋。那雙點綴著橘色桔梗的藍色涼鞋。在金色的陽光下，那抹水藍色移動得飛快，快得就要飛起來，仿佛剛剛破繭而出的藍色蝴蝶，飛向這個嶄新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