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佐野洋

犯罪嫌疑人有三次犯罪前科,所犯罪行大多都是小偷小摸之類。這次是偽裝成推銷人員拜訪別人,離開時欲從人家門口順走一雙鞋而被抓。
這人名叫武田仁吾,四十歲,個子不高,尖下巴,一看就是個慣偷。
“這樣說來,警官……”武田伸手接過木山遞過來的香煙,閃爍著獻媚的眼神,壓低了聲音。他順便回頭看了一下,貌似確認是否有人在偷聽。
“怎么,難道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木山用打火機給武田點燃香煙。
“哪里,也沒有什么。不過……”武田停下來,一臉深意地望著木山。
“到底怎么回事?別裝模作樣了,快說出來。”
“好啊。不過,我也很為難,我不是為了爭取寬大處理,之前都交代了,現(xiàn)在反而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心里怪難受的。”
“那你裝啞巴好了,我也沒工夫聽你說那些可有可無的話。”木山拾掇起桌上的文件。這里既有表演的成分,也有出于他的某種自負情緒——武田應該交代不出什么有用的東西。
剛才武田回頭看的動作雖然引起了木山的注意,但想到武田并不屬于哪個組織,便下意識地認為他不可能提供什么重要情報。
“聽您這么說,我也對自己沒信心了……”武田欲言又止。
“武田!”木山用呵斥的語氣喊道,“我忙得很,要說就痛快點兒!”
“別這么兇嘛。”武田絲毫沒有被木山的呵斥聲嚇到,“昨天晚上,準確說是深夜,請問,那個到我監(jiān)室來的家伙是干什么的?”
“昨天深夜?有這回事?”木山猜想可能是交通課或其他部門送過去的人,因為從早上接到的文件看,刑事課昨晚并沒有拘留任何嫌疑人。
“嗯,穿著筆挺的西裝,年齡和我差不多……這倒沒什么,也許是做噩夢了吧,他好像被嚇著了,早上還在說夢話呢。”
“哦,他說了什么夢話?”
“我是睡得正香的時候被他吵醒的,正迷迷糊糊呢,隱約聽到他說要請求什么事。”
“那你做了些什么沒有?你看他做噩夢沒有叫醒他嗎?”
“對,我看他好痛苦的樣子,就把他搖醒了,我擔心他犯什么急癥。但他突然坐起來,瞪大雙眼驚恐地望著我,然后一個勁兒地往后挪,感覺像我要殺死他似的。那家伙一定是被什么事嚇到了。”武田說到這兒有些興奮。
木山對武田所說的這個男子產(chǎn)生了興趣。其實,被拘留的嫌疑人在睡夢中大喊大叫一點兒也不稀奇,犯罪的人通常都會陷入被逮捕的恐懼之中,或者因無法擺脫對被害人的負罪感而自我譴責。這樣的情緒再加上在拘留所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中的不安,會讓他們與噩夢相伴。
但是,通常嫌疑人供述了所犯的全部罪行后,就會像平常人一樣安然入眠,會從之前的恐懼、不安和罪惡感中解脫出來。
按照這個邏輯,武田提到的這個人雖然已經(jīng)被拘留,可能仍舊隱瞞了什么重大犯罪事實,他因此陷入罪行被警方發(fā)現(xiàn)的不安中,這種不安讓他在睡夢中擔驚受怕……必須考慮這種可能性。
調查的結果是,昨晚被拘留在武田監(jiān)室里的是一個叫巖井健三的三十九歲男子,涉嫌違反交通法及操作過失致死,即犯有交通肇事罪。木山到交通課找辦案人小野了解巖井的情況。
“他開車時撞上了裝滿鋼筋的貨車,鋼筋戳碎了擋風玻璃,直接刺中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他妻子的臉。車里到處是血,場面相當凄慘。”經(jīng)常出交通事故現(xiàn)場的小野一臉唏噓,左右搖頭。
“那他本人呢?”
“他連一點兒擦傷都沒有,真是福大命大。”
“是突然躲過去了嗎?”木山問。
“也不是。行駛在前面的貨車拉的都是建筑材料,長長的鋼筋一捆捆都堆放在左側,伸出車廂外一米多。而且,貨車一方在出發(fā)地M警署辦理過超長貨物運輸許可,也配備了醒目的紅色警示燈,并不違規(guī)。”
“這么說,貨車上的鋼筋剛好與他妻子的臉在同一個高度?”
“是的,這個高度對后車的人來說,臉部是最受威脅的。開車時如果前方有與駕駛員眼睛在同一水平線的貨物都很危險,遠近感消失,易造成錯覺,就會因車距過近追尾。巖井的妻子當場死亡,巖井這一邊的車廂里沒有鋼筋,所以才逃過一劫。”
“當時車速應該非常快吧?”
“其實車速并不快,是兩車過于接近才追尾的。如果路況較好,車輛能輕松快速行駛的話,也不用一直跟在大貨車的后面,早早超車到前面去就行了。但奇怪的是,當時路上的車并不多,巖井卻沒有及時超車。”
“你見過巖井吧,印象如何?”
“印象?”小野略微蹙眉說,“他是一家公司的課長,城南大學畢業(yè),是出類拔萃的職員。當然,因為交通事故,可能升職無望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事故發(fā)生時他的精神狀態(tài)怎么樣?”
“他應該是受到了重大打擊。事故發(fā)生時間是晚上七點十分左右,救護車趕來時他妻子已經(jīng)死亡,我們是快九點時開始勘查現(xiàn)場的。在事故剛發(fā)生的那一個小時里,他整個人瑟瑟發(fā)抖,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更何況,那天下午五點四十分,他的岳父去世了,他們就是獲悉這個噩耗才一道驅車奔喪的。半路上,因為自己開車追尾,妻子也死了,換誰都受不了。本來不拘留他也可以,是我們怕他受不了打擊自殺,才將他關進來的。”
而且,小野認為巖井在被拘留時說夢話是發(fā)生事故后的正常反應,并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
這天黃昏,木山去看那輛裝有鋼筋的貨車。家鄉(xiāng)的朋友來電話說要到東京和他見面,約在了下午六點半。等工作結束已是六點十分,木山覺得讓朋友久等過意不去,便打了一輛車。
木山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腦子里想著接下來與朋友見面的事。無意間抬頭,剛好看到前面有一輛貨車載著鋼筋行駛。而且,貨車裝載鋼筋的方式和白天小野說的情況十分相似,鋼筋側斜著裝在貨車上,其后尾伸到車廂外,也配備了醒目的紅色警示燈。從車后面看,警示燈在貨車中央偏左的位置,與出租車的車窗幾乎在同一水平線上。
木山調整一下坐姿,注視著在鋼筋前端搖晃著的紅色警示燈。果然,越盯住看它越會失去遠近感,時而會感覺它是在遙遠地方的一盞燈。
“師傅,”木山忽有所悟,問起年輕的司機,“假如我坐在副駕駛位置,車與前面的貨車相撞了,我就一命歸西了吧?”
“可不,差不多。我之前也想過這個問題,有一次拉著四位客人,三人坐后座,一人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人話太多,一會兒說什么速度太快啦,一會兒又說我變道太頻繁,總是發(fā)牢騷。我被說得心煩,恰好也行駛到一輛貨車后面。車上裝的都是鋼管之類的貨物,和這輛貨車一樣,鋼管的一頭從車后面伸出來。開了一會兒我想,萬一追尾了怎么辦?忽然就害怕起來,所以中途變線不再跟在它后面了。”
“怎么突然就害怕了?”木山問。他同時想,那現(xiàn)在就不怕了嗎?
“哪里,我是擔心,不能讓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人因此送了命,對吧?佯裝不知,在踩剎車板時稍微調整一下用力,車就會撞到那些鋼管上去。這樣一來,我這邊倒是平安無事,副駕駛位置上的人可就難說了。只要這個想法冒出來,就像有人誘惑你必須要這么做似的。何況,那時坐在副駕駛位置的家伙沒完沒了地嘮叨,氣得我頭都大了。我就想,不能再跟著走了,不然說不定真會腳踩油門撞上去。當然,如果真那樣做了,我這邊也會吃官司,駕照會被沒收,還要掏一大筆賠償金,傻不傻?所以,趕緊從貨車后面變線離開就是了。”
“有道理。這么說,如果想用剛才說的方法殺死想殺的人是能做到的,這在技術層面上不難吧?”
“技術層面?那倒不需要什么特別的技術,應該比開車碾壓逃跑的人要容易,因為目標不動,大概瞄準撞上去就行。擋風玻璃遭到鋼筋撞擊沒有任何抵抗力,瞬間就會碎掉,坐在副駕駛位置的人來不及說話臉就被毀了……”年輕司機喋喋不休,說著說著,似乎想起了什么,奇怪地反問,“先生為什么喜歡聽這些?”
“沒什么,我就是偶然想到問一下……”
第二天,木山又來到交通課找小野。
“那天提到的那個人怎么樣了?”
“巖井嘛,今天就送交地方檢察院了。他自認是過失致死,所以問題不大。”小野臉上一副疑惑的表情,似乎在納悶兒木山為什么這么關心巖井。
“他的身份也弄清楚了?”
“是的,檢方說干脆放了他算了。他的一個大學同學現(xiàn)在在做律師,說要當他的取保候審保證人呢。”
“這人還是有些疑點,最好再等一等。”
“等?為什么?你發(fā)現(xiàn)什么了?”
“其實,昨天我打車……”木山把前一天和出租車司機的對話講了一遍。
“這樣的事根本無從調查。交通事故每天都在發(fā)生,我們次次都要出現(xiàn)場,檢查車輛、勘查現(xiàn)場,還有高峰時段的交通疏導,本來就人手短缺。就算要安排交通調查,轄區(qū)內(nèi)現(xiàn)有的兩樁事故逃逸案還沒結,所以,我們不能僅憑著不確定的假設就投入警力調查。”小野這么說著,幾乎把木山的想法當成妄想了。
然而兩天后,小野來到刑事課,一臉的難為情。“我們收到一封奇怪的來信。”小野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就是這個,巖井有殺妻動機,請求警方進行徹底調查。”
“寄信人是誰?”木山說著,翻過信封背面查看,上面只寫了“一市民”三個字。
“關鍵在這里。巖井的妻子叫安江,娘家在東京都下屬M市擁有大片土地,從學校畢業(yè)后,她曾在東京的一家公司上班,巖井的公司和她的公司在同一棟大樓里,兩人因此相識并結婚。現(xiàn)在M市是置地的熱門地區(qū),地價飆升,她娘家的土地全部出售的話據(jù)說值幾個億。她的父親在發(fā)生交通事故那天突然去世,之前因為胃癌幾次被告知病危,但都挺過來了,誰料……”
“她有沒有兄弟姐妹?”木山急迫地問,潛意識里認為這可能是一個驚人的預謀犯罪。
“她曾經(jīng)有一個弟弟。”
“曾經(jīng)?那現(xiàn)在……”
“她和巖井結婚的時候她弟弟還是個高中生,當然那時她父親身體健康,身邊也有繼承人,所以就把女兒外嫁給巖井,沒有招婿。可誰能想到,她弟弟上大學時到山岳地區(qū)旅游,在山里意外遇難了。”
“這樣說來,就剩下巖井妻子這一個孩子了?”
“是的,她母親兩年前就去世了。”
“她父親去世的準確時間是什么時候?”木山感覺自己說話的語氣逐漸嚴肅起來。
“下午五點四十分,這是死亡診斷書上寫的時間。”
“巖井妻子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時間是七點十分吧?這過于巧合了。”
“是啊。”小野也點點頭。
根據(jù)日本民法規(guī)定,繼承是從被繼承人死亡之時開始的。也就是說,從安江父親去世的當天下午五點四十分開始,她父親的財產(chǎn)就被她繼承了。然而,在一小時三十分鐘之后,安江也死了,因此她的財產(chǎn)(即從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財產(chǎn))原封不動地被她的配偶巖井繼承了。但是,假如安江先于她父親死亡,這種情況下,如果她有孩子,孩子是可以繼承外公留給母親的遺產(chǎn)的;但沒有孩子,安江應該繼承的遺產(chǎn)就不存在了,她的丈夫巖井無法獲得一分錢。
民法有關繼承的規(guī)定就是這樣,所以對巖井而言,岳父和妻子的死亡時間極其重要。
“這個案子的核心問題是,”木山問,“發(fā)生追尾事故的時候,巖井的妻子真的活著嗎?如果把她的尸體放在副駕駛位置上制造一起交通事故……”
“我們曾打電話詢問過驗尸的法醫(yī),尸體損傷的部位具有明顯的生理反應特征,如果是尸體受到撞擊,不可能噴出那么多血。我們到現(xiàn)場查驗時,尸體還有余溫呢。安江死在她父親之后是肯定的。但因為她的死亡,巖井繼承了莫大的一筆財產(chǎn),這太讓人懷疑了。現(xiàn)在想來,你之前說的那番話不無道理。”那時自己還在冷嘲熱諷,此時小野說起來有些羞愧。
“呵,一下子就變成資產(chǎn)幾個億的大富豪……”木山也陷入沉思,“你原來認定巖井制造交通事故殺死妻子不會獲得任何利益,事故反而讓他失去了在公司升職的機會。確實,不會有人貿(mào)然殺死自己的妻子,但如果能因此獲得幾億遺產(chǎn)就完全不一樣了,就算被判刑入獄半年、被公司解雇,也照樣劃得來……”
“是啊。”小野點頭,“民法規(guī)定,繼承人故意殺死被繼承人,除了受到法律制裁外,也失去了繼承人資格。而若是交通事故的話,則僅僅是過失殺人而已。”
所以,查明那起交通事故到底是過失殺人還是蓄意謀殺,極為重要。
木山獲得刑事課長的許可,前往M市調查舉報信內(nèi)容是否屬實。果然,安江的父親中尾繁治的土地以市價換算價值數(shù)億一事確為事實。
自從中尾的妻子去世后,中尾家一直雇傭著一個叫玉井初子的四十多歲的家政大嫂照顧他。木山見到了玉井初子,在中尾去世三天前,她從中尾那里獲贈兩百萬日元,作為退職補償金。
“那筆錢是現(xiàn)金?”木山看著面前的女人問道,心想,她的穿著也太樸素了吧!
“不,是支票。我怕主人的親戚們以后會說三道四,就讓他在支票上注明玉井初子。我想,這樣就能證明這是主人給我的……”
“親戚們?他有很多親戚?”
“不是。除了女兒,他還有一個弟弟。他的弟弟有三個孩子,都各自有自己的家庭。”
“原來如此。”
中尾繁治的財產(chǎn)因他的離世被其女兒安江繼承,又因安江的離世落入其配偶巖井健三之手。但是,如果巖井被以殺人罪起訴定罪從而失去繼承人資格的話,就再沒有繼承人了。這時,特殊關系人向法院提出申請,也可以合理進行財產(chǎn)分割……木山想到這些,猜測那個寫信的人可能就是中尾的弟弟,或者是他弟弟的孩子。
“安江和她的丈夫知道中尾先生的身體撐不了多久了嗎?”
“知道。一個星期之前,安江來探望的時候醫(yī)生告訴她,主人可能熬不過半個月了。”
“還有個題外話問一下,他們夫妻關系如何?你聽到過什么沒有?”
“這個……”玉井初子搖起頭來,“和普通夫妻一樣,沒聽說有什么特別的事。”
而且,就巖井的為人玉井初子也沒有說出一句不是。之后,木山又問了中尾繁治去世時的情況。
“那天下午快五點鐘的時候,我去照顧主人吃藥。他說胸口疼,我便趕忙叫醫(yī)生,但醫(yī)生還沒到他就咽了氣,死因說是急性心力衰竭。我馬上打電話通知他女兒,但家里電話沒有人接,我就又給她丈夫的辦公室打了電話。”
“什么?那說明安江沒有在她自己家里,對吧?”木山提醒了一句。
“我想她可能一時沒聽到,也可能是去了什么地方……”其實她對安江并不熟悉,在說起已經(jīng)離世的安江時,別說落淚了,連悲傷的表情都沒有。
木山和小野把這些調查結果向署長報告,請署長聯(lián)絡具體負責的檢察官。他們認為,既然巖井有殺害妻子的動機,就該把這起交通事故當作故意殺人案重新著手調查。因此,要申請再次拘留巖井。
但檢方對此并不贊成。具體負責的檢察官叫賴上,一個主管交通案件的檢察官,和木山、小野年紀相仿,他把木山和小野叫到自己的辦公室里。
“你們的意見我已經(jīng)從署長那里聽說了,但是,我不贊成這么做。”賴上先客氣了一番,但最后“我不贊成”幾個字說得很明確,感覺是受到了來自上邊什么人所說“不要被刑警的意見左右”的壓力。
“為什么?”木山從椅子上站起來問。
“還問為什么?你們重啟調查的理由是巖井有殺人動機,僅此而已吧?不能因為有動機就貿(mào)然斷定他殺人。”
“所以,我們才要再次組織警力進行調查取證,如果他能主動坦白罪行的話……”
“什么?你認為他能主動坦白嗎?”
“如果只是例行詢問,他是不會說的。但是,拘留之后多花點兒時間訊問的話……”
“不行。這樣做就算拿到了口供,在開庭的時候他也有可能會翻供,如此法院會認為他的口供是警察誘導的。本案的焦點是他是過失殺人還是故意殺人,所以必須及時找到其他證據(jù),否則就無法證明他的殺人動機。”
“即便他可以因此繼承幾億日元也不行?”小野插話道。
“是啊,這只能說明他有殺人動機,有動機不一定會真的去殺人……檢察院也不能僅憑這一點就批準逮捕令。不過,說到其他的證據(jù),如果能從現(xiàn)場找到某種決定性的東西,比如輪胎的痕跡之類,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過失殺人還是故意殺人難道會在輪胎上出現(xiàn)不同的痕跡?”
“不,當然不會。”賴上笑著用手在面前搖動著。他的樣子令木山不悅,總覺得有一種嘲諷的意思隱含其中。
“我不過舉個例子說說而已。一般的殺人案可以從傷口的方向、深度或傷口周圍的情況,推斷出加害者的心理狀況。我的意思是以此類推,如果從輪胎痕跡之類能科學地證明不是過失殺人的話就最好了。木山警官是老刑警了吧?能否拿出一件足以說明問題的證據(jù)呢?如果能發(fā)現(xiàn)客觀的證據(jù),我當然愿意以故意殺人罪提起公訴。”
“我明白了。”木山凝視著賴上檢察官的臉,不再爭論。
木山去警視廳科學偵查研究所找到從事交通事故研究的技術警官,向他們說明巖井案的情況后,詢問是否有證明故意殺人的方法。
一位不到三十歲、名叫川合的技術警官上來就搖頭。
“沒有嗎?任何提示都可以……”
“除了搜集狀況證據(jù)沒有別的辦法。”
“狀況證據(jù)指的是什么呢?”
“舉個例子,在道路比較開闊、超車比較容易的前提下,涉案小轎車卻長時間不超車而導致追尾貨車——這種情況的目擊者就可以視為狀況證據(jù)。跟在那樣的大貨車后面顯然不便行駛,一般都會盡快找機會超車過去,在此情況下不去超車反而企圖撞上去,就是一種狀況證據(jù)。”
“原來是這樣……”
“但是,”川合警官客氣地問,“有個地方我有疑問,可以問一下嗎?”
“說吧,您要問什么?”
“這個巖井假如真是故意追尾殺妻,他為什么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做這樣的事呢?讓人匪夷所思。”
“什么時候?啊,是指妻子的父親離世的時候嗎?因為只要父親一死,財產(chǎn)就由女兒繼承,因此……”
“是的,問題就在這里,父親自其離世那一刻起,財產(chǎn)就由他的女兒繼承了。如此一來,即便不選擇當時那個時間點,之后也一直有機會,為什么一定要在接到死亡通知趕去悼唁的路上動手殺人呢?”
“嗯,你說的有道理。”
木山返回警署,把川合的疑問告訴小野,但小野覺得巖井可能只是臨時起意。
“有一種可能,巖井在接到岳父去世的消息后,在跟隨貨車行駛的過程中,瞬間想到了撞上前車就能殺死妻子,最終也因為沒能擺脫這種念頭,下意識地撞上了前車……”
“如果他真是忽然想到就立即實施,壓根兒沒想以后還有其他機會,也太性急了……”
“犯罪者多少都有一點兒異于常人,被一個念頭抓住無法擺脫,也不奇怪。”
“也是,你說的這種傾向的確存在。”木山苦笑道。
都是警察,小野負責交通,木山負責刑偵。論及犯罪者,毫無疑問木山更專業(yè)。在木山面前,小野大談犯罪者心理之類難免有點兒不自量力,但他“被一個念頭抓住無法擺脫”的說法卻也直戳木山的內(nèi)心。因為這恰恰反映了木山處理這一案件時的心理狀態(tài),他不就是被“巖井故意殺人”的這個想法牢牢抓住、無法擺脫嗎?別說擺脫了,甚至懷疑越來越嚴重了,特別是受到賴上檢察官的指責之后,他想,無論如何都要抓到巖井的把柄……
翌日,木山來到巖井工作的公司。
在接待室他先是詢問巖井目前的情況怎么樣。對方回答說:“巖井課長不在,好像是請假了。”木山稍微思考一下,要求見一下人事部長。
“是這樣,巖井被釋放回來后就立即來公司遞交了辭職報告,他說不想給公司造成麻煩。公司在研究如何處理巖井的問題時出現(xiàn)各種不同意見,他若能主動辭職的話,倒是公認的最好結果,因此公司已經(jīng)下達了同意其辭職的文件。”人事部長抱著幫助木山的態(tài)度,把公司內(nèi)部的事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巖井這個人怎么樣?”
“不得不說巖井確實有兩下子,很能干。”人事部長不假思索地給出結論,“他非常聰明,有策劃能力,他的提案被公司采用了很多。不僅如此,他還有很強的執(zhí)行力,他經(jīng)手的方案都可以完美地落地實施,是難得的人才。”
木山邊點頭邊記錄,既有頭腦又有執(zhí)行力。如此一來,秘密策劃犯罪并立即付諸行動也沒什么不可思議了。
“他在男女關系方面怎么樣?”木山因為對方的配合而放下心來,直接提出敏感問題。
“關于這個,我真說不出什么,我與他沒有私人接觸……”人事部長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木山還是搜集到了這方面的信息。是木山請人事部找與巖井同期入職的人員過來見面,在交談的過程中知道的。
巖井好像有一個情人。當然,是包養(yǎng)了所謂的“二奶”呢,還是僅僅是露水情緣,他的朋友們似乎也無法做出準確判斷。他曾經(jīng)的同事們說:“反正他有關系特別親密的女人。”
“當然,那家伙從來沒有主動和我們說過,也沒有被人抓住把柄。我們敢這么說,是從那個女人的表現(xiàn)看出來的。她是我們公司經(jīng)常光顧的一家酒吧的女招待,兩個月前去酒吧時,那個女招待一見到巖井就一副慌慌張張、不自然的樣子,那時我們就覺得,他們的關系不一般。”
“這么說來,”有人說,“那個女招待一個禮拜沒有露面了吧,我最近去了兩次,都沒有見到她。”
是巖井讓她辭職了嗎?木山想。巖井可能不忍心讓她整日與醉客為伴,所以勸其離職,并負責她的生活。但是這需要一大筆錢。也許正是為了獲得一筆能自由支配的資金,巖井才產(chǎn)生了犯罪的想法……
“對了,巖井和妻子的關系如何呢?”
“這個……”與巖井同期入職的人面面相覷,“夫妻關系的事,外人不清楚。有時他也發(fā)牢騷說妻子太嘮叨,但這很正常,兩口子過日子難免……”
“可是,”有一個人說,“他因為口角動過手,我看見過他打他妻子。”
木山有點兒意外,自己結婚七年從來沒有碰過妻子一根汗毛,這個巖井……
巖井的“女人”工作的酒吧在銀座后街,規(guī)模不大,女招待不到十人。據(jù)巖井的朋友說,她在那里使用的名字叫梨香子。
木山等待夜色降臨后,前往那個叫“芽”的酒吧。他上來就亮出警官證,說要見負責人。
一個四十歲左右、個子不高、腰間有很多贅肉的女人低著頭,遞過來一張名片,名片上寫的是船原美芽子。她介紹說自己是這兒的老板。
“啊,您是說梨香子嗎?她已經(jīng)好久沒來上班了。也許是到某個條件更好的店里去了吧,不想做就直說嘛。”
“她什么時候開始不上班的?”
“這個嘛……”船原美芽子掰著手指算了一會兒,說出一個日子,是事故發(fā)生的三天前。
“我想問一下,店里的女孩子如果和客人建立了特殊的關系,您作為老板娘能發(fā)現(xiàn)嗎?”
“這個啊,有能發(fā)現(xiàn)的,也有全然不知、過后忽然想起來才意識到原來她是有人了的。”船原美芽子的臉上浮現(xiàn)出意味深長的笑容,進行著模棱兩可的回答。
“那巖井健三和梨香子之間是怎么回事?”
“他們倆啊……”船原美芽子在頭腦中快速盤算著怎么回答更有利。
“老板娘!”木山喊道,“請您老實回答,這對我們的調查至關重要……”
“好,那我就直說了。梨香子看起來很小,其實已經(jīng)二十六歲了,也挺著急的。但依我看,巖井和她交往只是把她當作一時的相好罷了。”
“等等,您說她很著急,是說她急于結婚嗎?”木山猜想是不是迫于梨香子要結婚的壓力,巖井把妻子……
“嗯,反正能結婚是最好的,如果暫時結不了婚,她也想這兩年能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店。”
“開個店?確實不錯。”木山想,與其結婚嫁人,開店更現(xiàn)實些,“梨香子是否跟您說過要靠巖井的資助開店?”
“從來沒說過……”船原美芽子搖頭,“不光梨香子,任何人做這種事情都是極其隱秘的。而且那個巖井,我想他是不會資助梨香子的。他倆雖然好上了,但就像我剛才說的,巖井不過是玩玩而已。我感覺,那家伙骨子里就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一番交談后,木山了解到梨香子的本名是高梨京子,也獲悉了她的住所。他隨后道了聲謝,離開“芽”酒吧。
那句“巖井骨子里冷酷無情”的話深深烙印在木山的腦海里。
然而,雖然知道了住所,但木山并沒有找到高梨京子。
“警察先生,大家都說最好是報警。”鄰居家的主婦說,“她呀,工作很認真,也從來沒有帶男人來過這里。我想,如果是外出旅行,她一定會到我家說一聲再走的……我還擔心鬧大了引起騷動,高梨小姐回來讓她難堪就糟了,于是糊里糊涂地……”
木山聽罷,打算看一下高梨京子的房間。他腦海中有一個模糊的想法,但并未成形。為了證明一個尚未確認的事實,他有必要到房間里看一下。
他請房東做證明人,走進高梨京子的房間。房門多日緊閉,一股刺鼻的霉味迎面撲來。房間內(nèi)無任何異常,沒有遺書之類的東西,也沒有特別凌亂之處。她的行李什么的都還在,報夾上夾的最后一張報紙的日期是事故發(fā)生的三天前。
想搜尋是否有日記,也沒有找到。只是在日歷牌上發(fā)現(xiàn)有四處寫著字母“I”,緊挨著還有“O”莊園、“T”酒店等,這些可能是與巖井有關的記錄吧,正如“芽”酒吧的老板娘所說的那樣,這個女人好像一直都陷在愛情里執(zhí)迷不悟呢。
“這里暫時由警方暗中監(jiān)視,我要借用一張她的照片,還有一只杯子。”
“杯子?做什么用?”房東不解地問。
“為了查驗核對指紋。”木山解釋后,房東恍然大悟。
回到警署,木山請鑒識課的同事從杯子上提取高梨京子的指紋,然后帶去小野那里,與交通事故被害者的指紋進行比對。和木山預感的一樣,兩枚指紋完全一致。
“這是怎么回事?”小野不可思議地說,“這么說來,案件的被害人不是巖井的妻子!在整個臉部被毀的情況下,巖井說跟他一同乘車的是他妻子,別人都深信不疑,根本不會想到死的是其他人!”
“是的。據(jù)法醫(yī)說,當時察覺到了車里毀容的女人很年輕,但有的女人即便上點兒年紀,皮膚依然保養(yǎng)得很好,所以就沒往其他方面想。”
“抓緊申請巖井的逮捕證,罪名可以是‘填寫不實公文檔案,因為他用別人冒充自己的妻子,出示偽造的死亡證明……”
“好的。”小野還是有點兒不解,“那他的妻子在哪里?”
“這個還不知道,馬上逮捕他,讓他主動交代!或者立即實施住宅搜查,查個一清二楚!”木山嚴厲地說。
住宅搜查的結果是找到了安江,不,應該說是發(fā)現(xiàn)了安江的尸體。
帶著搜查令,木山和幾名刑警去了巖井家。他們直接進入庭院,迅速巡查四周。庭院里鋪著草坪,但在一個角落里有大約一平方米的地方,草坪枯死,變成了茶色。搜查令上寫著允許在庭院里實施挖掘,兩名刑警立即拿著鐵锨挖起來,隨后發(fā)現(xiàn)了被裝入箱子掩埋的安江的尸體。
經(jīng)鑒識課鑒定確認,安江已經(jīng)死亡一周左右,死因是后腦部位的擊打傷。
“殺死安江絕不是有計劃的犯罪。”巖井健三說,“那天,安江說我回家晚了,嘮叨個沒完,最后又說什么等岳父的遺產(chǎn)到了,就和我分開另過,情緒激動,歇斯底里。情急之下我把她推倒在地,但沒想到摔得那么狠,她的后腦勺撞到了柱子上。”
就這樣,安江軟綿綿地癱在地上一動不動。驚慌中他想叫救護車,卻發(fā)現(xiàn)安江好像已經(jīng)斷氣了。
這時周圍突然寂靜下來,巖井的大腦快速運轉。如果現(xiàn)在報警,就是傷害致死罪,在警方掌握案件之前報警算是自首,量刑會從輕。但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就是安江父親的財產(chǎn),中尾繁治的遺產(chǎn)繼承問題一直是夫妻倆經(jīng)常討論的話題。在現(xiàn)在緊急的事態(tài)之下,遺產(chǎn)問題立即浮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據(jù)醫(yī)生說,中尾繁治連半個月都熬不過去了,然而,安江卻死在了他的前面。這樣一來,自己就拿不到一分錢,中尾繁治的全部財產(chǎn)將被他的弟弟繼承。
數(shù)億的巨額資產(chǎn),巖井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
難道沒有什么辦法嗎?他置妻子的尸體于不顧,拼命思索,很快想出一個制造安江在中尾繁治去世后突然死亡的方案。
他立即將妻子的尸體塞進箱子,埋入庭院的角落。第二天,他把高梨京子帶到家里,開始了同居生活。聽說巖井和妻子分居了,高梨京子很高興,而且按照他的指示,既不外出,也不接打電話,切斷與外界的聯(lián)系。
巖井安排高梨京子住在家里,是因為一旦接到岳父去世的消息,自己可以馬上帶著她去奔喪。他知道那段高速經(jīng)常有裝載著建筑材料的貨車來來往往,最終,以追尾大貨車殺死副駕駛座位共乘人的辦法,在絞盡腦汁的過程中確定下來。
“是否能立即找到裝載鋼筋的貨車是個問題,這次純屬巧合。一般的小轎車都討厭跟在那種大貨車的后面,跟著跟著,很快就會超過去。夜間或早上沒有貨車行駛,這個計劃行不通,這時候就必須考慮其他辦法。恰好在最合適的黃昏時分,接到了岳父去世的消息。我便按照之前的計劃,追尾了大貨車,謀殺了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高梨京子。而且,如我所愿,她的整個臉被大貨車拉著的鋼筋戳中,完全毀容,沒有人能認出她的本來面貌。所以,我對前來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官說,死的是我的妻子,沒有人對此有所懷疑。”
最后巖井不停地搖頭,說:“我沒有想到這個完美的替身計劃竟然會暴露。”
“這是搞科研的川合技術警官給我的啟發(fā)。”木山說,“假設是巖井殺了人,他為什么選擇去為岳父奔喪的時候動手呢,選擇更晚的時候不是可以準備更充分嗎?川合有這樣的疑問,那時我們也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必須這個時候動手殺人,原因是什么?他不想讓親戚們和保姆玉井初子看到他的妻子?那為什么不想讓他們看到呢?思來想去,我忽然醒悟,那個女人可能是一個替身,如果她是替身,那她到底是什么人?最后自然就有了答案。”
不管怎么說,巖井果然是一個骨子里冷酷無情的人——木山想起“芽”酒吧老板娘的那句話。
責任編輯/吳賀佳
插圖/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