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周生
這是一篇憋了一年多的文章,原以為時間一長就會淡忘,可是直到今天,依然是不吐不快。
一日,忽然接到某外地電視臺來電,約我去做一檔節目。此臺名氣響亮,曾經威脅到一些地方臺的收視率。可我覺得跑那么遠去說幾句話有點兒不值,于是再三推辭。對方那小伙子有些纏人,先強調這是我的一個好友推薦,再強調他們談的是女性話題,最后又說作家不能老坐在家里,應該出去走走。猶豫之間,電話就這么掛了,我已經答應了人家。
第二天,在外省的那個電視臺的演播廳里,節目錄了整整一上午。主持人是我們上海老鄉,一個挺幽默的演員大哥。內容討論的是女性外貌在婚姻中的分量。編導找來兩對男女,一對是結婚多年的夫婦,一對是戀愛中的情侶。男的都英俊,女的皆顏值一般。他們各自陳述自己的愛情或婚姻,頗為感人。在他們的故事里,外貌不是問題,他們更看重心心相印。
那對年輕的戀人,小伙子長得帥氣,有棱有角,眼睛很有神。那女孩,五官平平,有點兒胖,個子也不高,可笑瞇瞇的,聲音悅耳。他們講他們相識相愛的故事,竟然一點兒不扭捏作態,很坦然的樣子。如今,那女孩每天跑步健身,還常常上美容院美容。我問她健身美容為哪般,她說因為自己有點兒胖,希望自己能瘦一點兒讓男友高興。可是我覺得這女孩一點兒不比男孩差,聽她談吐,能見其性格一斑,開朗、熱情、坦誠。
于是我說,有人認為婚姻就像鞋子,好看不好看是別人看的,合腳不合腳,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這話很有道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可偏偏要有許多外人和外力介入,像我們這樣坐在演播廳里對他倆說三道四那樣。就說外貌吧,女性怎樣才叫美,這標準是誰定的?如今傳媒中那些瘦骨伶仃、三圍突出的女性美不美,我母親就說不美,還說難看。許多女性覺得自己不符合時下的審美標準,唯恐不被男性認可,千方百計隆胸、增加身高,在自己身上挖來補去,這和當年纏足有什么不同?自然美有什么不好?既然大多數女性都不能達到傳媒中宣傳的美女標準,這標準是不是有問題?女性應該反思男權文化規范的美女標準,不應為取悅男性“委屈求全”,盲目美容。
我的話,引發一番討論,演播廳熱鬧起來。我有點兒得意,只要這談話節目有點兒意思,就不虛此一行。
錄制總算結束,我走到那女孩身邊,對她說,你很可愛,一點兒也不比你的男友差,你要自信。那女孩甜甜一笑,謝謝我的鼓勵。我又找到那小伙子,對他說,你那女朋友氣質很好,很難得,你要珍惜她。小伙子說,我知道。我問小伙子在哪里工作,他說在讀書。我問在哪個大學,我很想知道他學的是什么專業。小伙子回答說:“我在普通高中。”
我吃了一驚。高中?雖說沒有明文禁止高中生談戀愛,可是,在電視的談話節目中宣傳高中生談戀愛,學校和家長難道不會有意見?莫非這個省開了風氣之先?我正要再問下去,那小伙子一個轉身,走開了。
吃中飯的時候,我問編導:你們怎么把高中生的戀愛故事放在電視臺討論還加以鼓勵,難道不怕輿論壓力嗎?編導說,那不是真的。
什么?不是真的?我愣住了。編導不緊不慢地說,這是表演性質的,小伙子是從一所高中里借來的。
我差點把吃在嘴里的那口菜吐出來,假的!你是說,他倆原本不認識?
編導說,那個女孩有男朋友,但不肯出鏡,我們就借了這個男孩。
我于是結結巴巴地問:談……談話節目……也能做假的嗎?編導說,這有什么關系,破案的紀實片不是也有讓人再演一遍的嗎?
我噎住了。那是破案啊,案子已經發生了,無法叫當事人再做一遍,可這是談話節目,是談論正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用得著做假嗎?我不高興地問:那么,你們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
編導笑了,告訴你?告訴你,你能說得那樣好嗎?
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我的感覺糟透了。我被一群同是文化工作者的人欺騙,然后再和他們一起欺騙了觀眾,談論婚姻愛情這樣高尚的話題。
我像吃了蒼蠅一樣難過。我再也打不起精神吃飯,更打不起精神參觀這個城市,當晚我就飛回上海。心想,如果那天我不去和那個男孩談話,我也許永遠發現不了自己參與電視做假,也就心安理得。現在偏偏讓我知道了,真是越想越氣,可又拿他們沒辦法。我能做的只是,當這個電視臺再來邀請我,并要我介紹其他嘉賓時,我一口拒絕,并告訴那些他們提到的我認識的嘉賓,揭露他們曾經做假的前科。我能做的,只有這樣。
有朋友對我說,你這么認真干嗎?如今假貨多如牛毛,這個假貨又沒什么危害,宣傳正確的戀愛觀,本意還是好的呀。我聽了,一時語塞。可是過后想想,不對呀,倘若電視報道有人撿到百萬元皮夾,結果卻是條假新聞,你還會相信那些真的拾金不昧的人嗎?倘若宣傳有人見義勇為,結果是編造的假事跡,你還會相信那些真英雄嗎?假作真時真亦假,要是這個社會里有人假來假去,全戴著假面具,真實的人和事沒人相信,這個世道還文明嗎?
這假,一定要打。從此,我得多長個心眼。
【選自微信公眾號“朝花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