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慶祥
在我剛剛出版的詩集《世界等于零》里,有一組寫新冠疫情的詩《疫的7次方》,其中一首有這么幾句:“如今不可吻你了/也不可牽手/也不可眉目傳情……/Don’ttouchme。”
這組詩寫在疫情剛剛發生的時候,具有強烈的現場感。當時我的詩集已經在出版社基本排好版了,我把這一組臨時加進去,希望能夠表達一種“即時感”和“例外狀態”,這組詩相對來說更加簡潔,有更多空白、更多不能表達的東西。悲憫、哀痛、希望……以及反諷和沉默,只有面對疫情這種非常態的東西,我們才發現生命的偶然性和生存的荒謬感。一種“例外狀態”能否打破生活和語言的慣性,讓一種新的思考和新的表達重新洞開?從而以一種以前不可能的方式與世界進行鏈接?這也許是真正的詩歌和真正的詩人需要去面對的問題。
中國的文化傳統以詩言志,但這一“志”往往又是以一種“哀”的形式出現,“哀”者,哀告、心痛、傷情、香草美人、黍離之悲……“哀”是一種非常優美同時又很有力量的方式,一個人通過“哀”來進行言說和抗辯,這是自屈原以來中國詩歌最迷人的姿態。在維吉爾和密爾頓的詩歌中,我們同樣會發現這種“哀”的書寫——雖然“哀告”的對象全然有別,東方更偏重于世俗的秩序,而西方則更偏重于神靈的法則。這就是我一直強調的“對話詩學”,它是人類詩歌中的一個歷史結構,并一直延續到當下。在現代語境中,“對話詩學”以個人性和總體性的對話為其原點,整個現代詩歌史——無論是東方的還是西方的——其根基都建立在這一原點之上。與哈貝馬斯那種“對話哲學”最終以實用性的公平和正義為目的不同,詩歌的這種對話不指向任何具體的解決方案和現實目的。或者說,這一對話詩學需要創造一種不斷持續的“例外狀態”,通過切斷習慣性的思想和語言,讓詩歌真正與我們的生命——原創的生命——發生本真性的關聯。
今天,全世界都面臨著原創的危機,一切都在重復,一切都令人厭倦。復制品已經構成了現代以來最重要的物質生產形式,并攻克了所有原創的堡壘,我們突然意識到,可能連我們的思想、哲學、詩歌這些本來最應該原創性的存在都變成了“偽原創”——也就是贗品、“假在”和“模具”。我曾經在詩學論文《與AI的角力——一份思想與詩學實驗的提綱》里指出:如果人類的寫作——也包括一切創造性的工作——不能回到一種原始性/原創性的起點,那么就很有可能被AI代替。我當然并不認為目前AI的寫作就已經超越了人類,但是要看到這一“新事物”對人類的挑戰,它倒逼我們必須重新回顧人類、語言以及創世的起源性的時刻,并從中得到教益,激活我們被現代工業思維所馴化的心靈。詩歌特別讓人著迷的地方就在于它可以超越那種以“強因果鏈”為其本質的工具理性,生命同樣應該如此。原創的危機并非在于我們的教育出了問題,也并非我們變得不夠聰明了,將一切問題歸結于“智商”或者“情商”都是一種思維的惰性。原創的危機在于我們生命的感知力、共情力和“作為普通人類一份子”的謙卑的喪失,或者說,我們成了“假人”,將生命固化為某種符號或等價物,這使得現代人的生命變得干涸且庸俗,不能真實地感受到來自生命內在的需要。在這個意義上,原創的詩歌也是一種原創的生命形式。
生命是歷史的、元素的存在,它在某種意義上也是一個“例外”,但卻在“例外”中不屈不撓地抵抗著“異化”和“墮落”。《紅樓夢》里賈寶玉說: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這句話直觀地指出了人作為一種元素存在的可轉化性(transfer)。所以我很喜歡“幻象”這個詞,幻象是一種宇宙的構成法,它拒絕工具和固化,以“萬變”化解“不變”。我也特別強調“零”的意義:不斷死亡又不斷新生。零不是“無”,而是“萬有”,就像“太空”,它擁有一切,卻認領自己為“空”。
我未來有一個寫作計劃,就是寫一本《大地之詩》,以此呈現并創造我個人在大地之上的漫游和思考。卡爾·施密特說“大地是法權的起源”,人類在大地上勞作、繁衍構成了我們所謂的“歷史”。生命的情狀基于大地,但同時又指向海洋和天空。生命因此擁有多種存在的可能——此身彼身,此在彼在。極高明而道中庸,最高的生活和最低的生活其實緊密相連——就像太極也可以理解為是幾根面條的形狀。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讀詩或者寫詩的部分緣由,通過一種哀告,通過對話之維,讓生命偶爾出神、轉化、更新——與世界重新鏈接,讓生命真正感受到生命,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