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我原本不知道,但在封控期間知道了的事包括,當一個幼兒第一次做核酸檢測,他會莫名其妙,會害怕。穿白衣服的人和他平時看見的人不一樣,他們顯得更大、更嚇人、從口罩里說話更響,而且先在走廊里喊了話,咚咚砸了門。無論之前聽到過多少次“核酸”這個詞,他都不敢張開嘴讓棉簽伸進來。大人帶著哄騙的嫌疑告訴他,“這是檢查”“這是防止你生病”“醫生是來幫助我們的”,他照樣堅決地扭開頭,藏進大人肩膀。結果穿白衣服的人伸出一條腿,逼近他,他一連串地說“不要”,哭得停不下來。趁他哇哇大哭張開嘴,穿白衣服的人塞了一根棉簽進去。
幾個小時后他想起來,重哭一場,“我的舌頭疼”,晚上他再次想起來,還把這件事和其他類似的“黑暗記憶”連起來了,他說,“那個醫生用管子把我扎住了”——這是講一個多月前在醫院體檢抽血時的事。然后,“舌頭又疼了”。
父母試著和他做游戲:來,你用棉簽碰碰我的舌頭,我再碰碰你的。不疼吧?這就是檢查,很快,越迎上前,越會更快。試著和他講道理:我們要勇敢!試著讓他爭強好勝:托兒所里的歐樂也要做核酸,橙娃也要做,他們都勇敢。
他似乎從道理上接受了。又問:“什么時候能出去呢?我能出去嗎?”
大人習以為常的事,對孩子是海量的刺激與信息。夢里他哭醒幾次。到早上,穿白衣服的人再來,他的父母試著前去理論:這么小的孩子,我們和他同食同寢,測我們也就知道他了吧,更重要的是昨天還發了抗原,幾個小時后再次一定要測小孩子核酸的意義在哪里呢?最重要的是,這個院子里沒有“環境陽性樣本”,整幢樓也沒有患者,其他樓棟需要隔離的人都拉走了,他已幾日閉門不出了呀。
孩子似乎有點害怕,還有點慶幸。之后聽故事時他緊緊摟住大人的脖子,這偎依像一種對保護的感激,一種對信心的確認。再有人來敲門時,他不像往常那樣奔出去看熱鬧,而是悄悄躲起來,不發出一絲聲音,生怕被陌生人抓到似的。到晚上,整條走廊都是安靜的。他幾番走到家門口檢查,繞著圈察看。“鎖住了嗎?”鎖住了呀。“上面那個呢?”也鎖住了,放心吧孩子,現在沒有人會進來。
閉門不出的“封控”逐漸改成“管控”,到了可以下樓做核酸的日子了。他提醒媽媽,“要帶鑰匙呀”。你們都在家里,可以給我開門呀?他斷斷續續,花了好久才說明白,害怕門鈴,門鈴是陌生人按的,希望媽媽用鑰匙自己打開門。
孩子們能否在小區花園里走一走玩一玩呢?有些人認為可以,有些人認為不可以,還有些人認為要各自分開玩,千萬不能讓小孩們靠近彼此。他玩了一會兒,在滑梯旁被趕到了秋千旁邊,又被趕回家。進了家,他安安生生地、放棄了希望似地說:“還是在家好,我再也不要出去了。”
如果說封控期間我學到了什么,那就是孩子對父母無條件的依賴、愛與信念。他那么怕,而你保護了他一點點,他就會再次確認對你的信念。
說這么多,是想不免生硬地轉到一本新書《舒吉·貝恩》。英國人道格拉斯·斯圖爾特今年46歲了,他學織物設計出身,44歲前在Calvin Klein、Ralph Lauren等時尚品牌擔任設計總監,從沒想過自己會以寫作為生。在BananaRepublic工作期間,他開始寫基于自己家庭經歷與格拉斯哥以低保維生的工人階級生活的小說,就是這本被退稿多次,甫一出版就斬獲布克獎的《舒吉·貝恩》。
母親酗酒,達到了在中國人眼中屬于病態的程度,在戒酒協會幾進幾出。她沒錢,帶著全家住在政府提供的紙盒子般的低收入住宅,每周一去領低保金,轉身去買12罐啤酒,藏到廚房水槽下。夜深時、酒醉中,她開始給男人打電話咒罵他們。她拋棄了第一任丈夫,再被第二任丈夫拋棄,獨自帶著三個孩子生活,那兩個大的孩子為自保而離開了,第三個就是舒吉,總餓肚子。因為家里沒有男人、因為母親酗酒并時不時出賣身體、因為自己是個“娘娘腔”的小男孩,所有這些原因,讓舒吉生活在鄰里的冷眼嘲笑里。放學走進家門,他會看見喝多了的母親深陷在絕望中,腦袋放在燃氣烤箱里。
比起來,電影《瞬息全宇宙》里,中年母親也只是過得不順心、覺得自己是失敗者而已;那至少是個小經營者靠節省和勤力攢出來的寬裕家庭,能把孩子體體面面送去上學,能給老父親買一張越洋機票。那位中年母親的夢境中,自己本可以自由、本可以成為名伶巨星,這些夢,我們每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共情。而《舒吉·貝恩》中,談自由是奢侈的,它談的是活下去。它只有一個地獄一般的宇宙,人深陷其中,轉著惡魔發下的呼啦圈,一輩子打轉。要理解它的世界,人需要調動自己對困境、對恐怖、對傷害的想象力,才能共情那些泥沼與慘淡的夢境。
母親在舒吉16歲那年死了。他開始用你能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方法養活自己。可是,更重要的是,這不是一本有關控訴、有關所謂“原生家庭”帶給自己多少傷害的書。它是關于愛的,不是我們常說的那種父母對孩子的愛,而是孩子對父母無條件的愛。
“我愛你,媽媽,很抱歉我昨晚沒有幫到你。”
“如果可以永遠保護她,那該有多好。”
“她好過一年。”那是她成功戒酒的那年,她在雜貨店上夜班,領工資,約會了新的男人,憧憬閃亮。舒吉常常回憶起那年,那是母親本應當享有更好生活的證據。她原本應當是那樣的女主角。
“我媽媽太漂亮了。”小男孩想,絕對篤定。
有人認為,《瞬息全宇宙》在北美口碑票房雙贏,卻在有的影迷中評價相對略低的原因在于,它所認同的那種家庭成員之間本質性的愛,其背后原因在于它刻畫的畢竟是個“足夠好的家庭”。而有的影迷太熟悉“真的很糟糕的家庭”,更想控訴“父母皆禍害”,不指望影片中描畫的那種和解。可是,《舒吉·貝恩》總是個真真正正差的家庭了吧,而舒吉以及作者斯圖亞特·道格拉斯看到的是母親的美麗、聰明、慷慨,當年他想挽救她,后來他始終懷念她,帶著巨大的同情和愛。
他考慮的不是“母親究竟有多差、對我多差”,而是她本應擁有什么。這種視角與“父母皆禍害”的差別或許在于,人對于人本應享有的尊嚴、幸福有多少信念。有那種信念,就有了無條件的愛。6AA563F2-6AFC-4CE1-B8DC-5DA37F64F04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