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利拉
無論你怎樣去看武陵源,都不能說它是一位美女,因為它太原始、太野,它藏于時光之野。沒有半句李白的詩、蘇軾的詞,酈道元、徐霞客的足和筆都沒有涉及過武陵源。王安石《即事》中的那一句“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也只是詩人的一種想象。這位幾經罷相、走南闖北的“臨川先生”王文公其實也沒有到過武陵源。沒有,沒有,羅丹、達·芬奇沒有在這里觸發什么靈感。那算是老黑格爾或老托爾斯泰頭顱赫然佇于比薩斜塔之旁嗎? 不是的,這些都是文人們莫可奈何的自己也摸不著自己頭腦的興嘆與聯想。
武陵源是什么?且聽地質學家說,武陵源是三億八千萬年前,地球作規律運動時,從一片汪洋里拱出地殼而形成的石英砂巖群。三億八千萬年哪! 人類初識武陵源卻是近幾十年的事情。而千萬年來武陵源從未發生過較大的氣候異常、水土流失、巖體崩塌或森林病蟲害等現象。如此得天獨厚,使武陵源保持了一個結構合理而又完整的生態系統。
但我不懂,為什么會有如此大得驚人的時間距離?人類的發展文明,人類的科技眼光為何遲遲才及這樣一塊神奇土地?讓人看一眼就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土地!的確是說不出話來呢。看過回去后,朋友們問我的感受,我說感受都裝在肚子里就是說不出。我能說出什么感受呢?只覺得好玩,真正的好玩,真正的游山玩水,不要你費心地去記什么古跡,去抄什么古詩。并且我認為不要去著意標號那些景點的名稱,叫什么南天門、西天門的,三山五岳都早就取了這樣的名兒。天子山不必取,不必如此這般地借他山之石。天子山并不就是天子的山,天門山沒有天門,沒有什么王母娘娘“到此一游”的,它讓最普通與最高貴的人一樣用進化來的人的雙腿登攀石級與懸崖,然后在平等的位置上領略風光。
我也不懂,無論是天子山、天門山,還是張家界、楊家界,它們都是靠什么集合了這么多的石英砂巖?這么多垂直的、鬼削的、倒金字塔的、擎著長劍刺天的、呼來萬馬下山的、展開鷹翅覓食的、揚起帆的、擂起鼓的、散花的、含月的石英砂巖?這么多的石英砂巖上奇跡般地生長的,或挺拔或倒垂,或幾枝吐翠或一坡蔥蘢的樹木?這么多的雕塑,這么多的神話?不,不,不是什么雕塑、神話。最古老的希臘神話、最輝煌的文藝復興時期的雕塑能擁有這樣的天然妙筆嗎?能擁有這樣的鐘靈毓秀嗎?那寶峰湖,竟是在海拔1000 多米的陡峭山巖上形成一個桂林漓江難及其碧,杭州西湖難及其秀的湖泊。湖的沿岸又竟是那一座挨一座的讓你哭笑不能又百思不解的奇形怪狀的石英砂巖。而那條幾乎貫穿于整個張家界的金鞭溪,不絕淙淙,似彈奏無韻之離騷,自然又會讓文人們想起陶淵明“桃花源”的清幽,想起柳宗元“小石潭”的澄澈,想起朱自清“梅雨潭”的“綠”來。而細細品味,也就是一個字:野。它的山,它的水,它的一草一木一山珍,都野性十足,甚至山中人都是“野”的,一種沒有遭受心靈污染的質樸、率性而善良的“野”。
攀援在武陵源的深幽迂曲之中,我又總在想,也許正因為藏于“文化”之外,武陵源才這么無拘無束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存、選擇、替變、造型。就是那些扭曲與斷裂也并非受了神人的驅使,而是大自然規律運轉所造化,它不似斷臂維納斯,也不似廢墟圓明園,武陵源本身就是大自然之源,它的自然資源超乎想象:武陵源境內中生代白堊紀至第三紀形成的被子植物科數占世界被子植物科數的29.8%,其中最原始的被子植物有5 屬11 種,內陸生脊椎動物有9 科156 種,其中37 種屬于國家重點保護野生物種。
當我遙望林麝、云豹、金雕、白頸長尾雉,出沒于白堊紀植物金縷梅科、樟科及新生代第三紀植物八角楓、七葉樹、旌節花、蘭果樹叢中;當我窺見虎紋蛙、大鯢、鴛鴦、獼猴,閃現于第三紀孑遺植物鵝掌楸(馬褂木)散生的原始次生林中,一些詩句便從我起伏的脈搏彈出來:
誰不想越過此洞,便一步登天/ 誰不想做這山中大仙,移海、造山
而我只想/ 真演一回山鬼巡山/ 把受傷的穿山甲送回家/ 帶瀕危的長果安息香走出瀕危/ 最后,隨林麝云豹大鯢皈依綠色
今夜,我還要悄悄打開一線門縫/ 放買不起門票的小妖精上天堂一日游
—《山鬼》
足夠的“野”,不受“文化”之束,武陵源給游者以更多的想象。不要標號,不要什么天女散花、月亮埡、虎口、天書,由你想象它們是什么就是什么,憑你的閱歷,你的沉于心海的感嘆,你的靈感和不經過濾的情感去想象它們吧。走走停停,尋尋覓覓,都是你的自由。你甚至感到導游都是多余的,不要她總帶著和跟著你嘮嘮叨叨的。你自己去山澗石縫里對著嘴接一泓泉水,淡咸微甜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去黃獅寨或西海觀霧,當然得遇上雨后初晴,用你自己的手去觸一觸或攬一攬凝聚峰巖的霧嵐,你會想到仙子,想到人能有翅膀該多好。人到底是從大自然中走出來的,人們回歸大自然的那份天真、那股欣喜、那種油然而生的陶醉都會在武陵源發覺且刻骨銘心。
這就是我的感受嗎?當年,我從武陵源山水走進武陵源土著山民中間,走進他們的吊腳樓或瓦房喝茶、攀談,另一個感受就叩我的心扉:在一個文化和經濟遲到的地方,老百姓的日子還是過得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輕松呵!從當地的習俗、服飾、飲食以及三棒鼓、土家打鎦子、梯瑪神歌等民藝表演,仍可窺探那種封閉、落后、敬神與自強不息的生活情狀與精神素顏。
不過文化和經濟還是要來的,從天子山上有了第一尊賀龍銅像開始,歷史就在武陵源響起了一陣引人追憶的回聲;從香港著名攝影家陳復禮、簡慶福拍去一組張家界風土民情,藝術就將武陵源傳播海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技術評估報告中的一聲贊詞,武陵源三千座以上的山峰,大部“展現出比美國及澳大利亞遺產地要更垂直的輪廓”,從而使武陵源列入了《世界遺產名錄》,張家界景區被評為中國第一個“國家森林公園”。無數的文化人都向武陵源涌來了,他們不是來這里挖掘什么文化的,卻是要用現代文化來開發、光耀它的新紀元。同時,與現代文化不可分割的現代經濟也緊隨而來,盤山公路、高級賓館、國際機場、國際購物中心、高臺游覽電車、高爾夫球場、玻璃橋……點綴、交織,將武陵源一步步串成現代風景明珠鏈。千百年來居于這片被遺忘的角落的武陵源人,于是也從只會刀耕火種的歲月掙脫出了,市場經濟也就成了盛開在大山林里最新鮮的花。瞧,他們在編織民族畫巾,他們將民俗風情演示成藝術商品,在一個個景點銷售土產……他們大膽地走向山外,向世界宣傳這里的天下甲秀,一批批游覽者被吸引來了,一個億十個億百個億的投資被吸引來了。這些,又在連續20 年舉辦了20 屆的張家界國際森林保護節,掀起一個又一個高潮,向世界展示武陵源負氧離子含量每立方厘米平均高達10 萬個以上的純凈空氣,交流著森林保護、森林旅游及生態產業發展的豐碩之果。他們正在大筆書寫“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生態文明、詩與遠方。
然而,望著云彩一般蜂擁的游客,一絲憂郁不覺地在我心頭暗長。去年盛夏時分的新一波疫情,突然叫停了如潮的觀光之旅。又有詩,自我的心底淌出:
我揮一揮衣袖/ 把一只迷途的羊/ 趕進空悠悠的白云
讓放歌不息的/ 也會演奏巴拉基列夫/ 的張家的鳥與/ 那些受了驚擾的小獼猴/ 同去武陵源之野療愈養性吧/
禪意花語正修復地老天荒/ 自然,重新怒放為自然
—《自然》
一支過路的雁陣仿佛在笑我:“你是不是也在杞人憂天呢?”是的,飛得高的你們,自然比我看得更遠。我穿梭于近四億年的武陵源之今昔,我被武陵源的陽光、空氣、山霧與細雨分別淋濕過思緒,淋濕過起伏蕩漾的情緒。我不自覺地想起被稱為“浪漫主義的獅子”的法國畫家德拉克瓦羅的話:“一切美都產生崇高的情感,而這些情感最能激發人的美德?!痹嫉奈淞暝从兄豢蓮椭频耐昝澜^世的原生態,有著讓人嘆為觀止的自然美學。無論是誰在這里享受到一種回歸大自然的美妙的時刻,也將多少激發—點現代人心靈的美德吧?那么,這應該算是武陵源最不同一般的文化了。作為游客,我真誠希望武陵源一定要保護好她原有的生態風貌,永遠保存她的“太原始、太野”的美,永遠保存她的山民的質樸、率性而善良的“野”,永遠保存她的超越一切文化之上的悠遠、豁達與包容。如果這些遭到所謂的經濟與文化的蹂躪和戕害,那么寧肯舍棄這樣的經濟和文化。我不希望看見一棵樹被肆意砍倒、一只鳥從樹上落下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