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夜航》選輯二

張起?張天健

摘? ?要：《唐詩夜航》旨在以詩傳事，以事尋詩，以人求趣，用唐代詩壇人事，述說古今通理，世間情事，筆墨詼諧，不獨喚醒世道人心，鱗爪片羽，也能佐研唐詩唐史，可作唐代詩人行事、倫理道德、制度規章等考求研究之資料。

關鍵詞：唐詩;夜航;選輯

一、騎驢詩人闖縣衙

唐朝大詩人李白于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向唐玄宗辭了翰林供奉職務，離開京城。他遠游華山，經過華陰縣，縣宰方形明正判案斷事。李白心情不快，喝得醉醺醺騎驢闖進縣衙。縣官不知是誰這般大膽，便發怒叫衙吏帶他來。李白到大廳也不說話，縣官說：“你是何人，怎么敢無禮？”李白說：“要供狀。”縣官叫人給紙命他供來。李白不寫姓名，只寫下：

曾令龍巾拭吐，御手調羹，貴妃捧硯，力士脫靴。天子門前，尚容走馬;華陰縣里，不得騎驢？

意思是我曾得皇上的手巾揩口唾，皇上親手調湯，高力士脫靴，楊貴妃捧硯，皇帝門前還容我跑馬，華陰縣里不許我騎驢？

縣官見狀大驚，起身滿臉慚愧致歉作揖說：“不知翰林至此，有失迎候謁見。”想留下他時，李白不愿，又跨上驢背走了。

事見元辛文房《唐才子傳》。

一個遭疏遠的李白，一個不滿現實的李白，一個狂傲的騎驢詩人李白，一個痛苦失意的李白，一個贏得世人敬重的李白。自然，縣官驚懼，還另有因由，那是封建皇權的可怖，其真心未必出于對李白的敬重。

西漢王褒《九懷·株昭》說：“驥垂兩耳兮，中坂蹉跎。蹇驢服駕兮，無用日多。”騎蹇驢似乎是落魄無用的形象，但魏晉時已遷變為有本領的行為。李白有一首《贈閭丘宿松》：“阮籍為太守，乘驢上東平。剖竹十日間，一朝風化清。”意思是阮籍乘驢上任，銜命十日，社會風氣便扭轉了。十日，一語雙關，亦可是十日并出，暴亂并起，臨危受命。遭遇皇帝賜金放還的詩人，多么不甘，騎驢意在此。

可惜后人對李白的認知遠遠不夠，導致許多詩歌解釋過于淺薄，實際上他后半生痛苦皆圍繞這次辭退。他故作佯狂之態的《將進酒》正是被皇帝拋棄的“萬古愁”，還有什么愁比得上綿綿此恨？“天生吾徒有俊才”而未用，以陳思王自比，他的憂憤“朝如青絲暮成雪”;“古來圣賢皆寂寞”，哪有豪邁灑脫情懷？此詩作于離開朝廷至南陽時，當在天寶三載秋。

二、鬧情緒歲暮南山

開元年間詩人孟浩然，襄陽人氏。他的詩很被王維看好。例如他有一首“微云淡河漢，疏雨滴梧桐”，王維便經常吟詠，情不自禁按著節拍贊好。王維待詔于皇朝，一天，招孟浩然來內署商談風雅吟詠，忽然遇上唐玄宗來王維處所，孟浩然驚愕得藏伏于床下。王維不敢隱瞞朋友在此，便奏聞玄宗。玄宗高興地說：“我平時已聽說過這個人。”因此，孟浩然便被召見，問他：“你帶得詩來嗎？”浩然答道：“我偶然來，未能帶上。”玄宗說：“那你就吟詠一首。”浩然拜謝后，便念起《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玄宗聽了嘆息說：“我未曾棄置人才，只是你個人不來求進，奈何反有這樣的詩作！”因此教人放他回南山，一生不得仕進。

事見五代王定保《唐摭言》。

孟浩然是一個頗有才氣的詩人，在開放的盛唐時代，無論是仕進的哪個部門，都應當有他一席之地，機遇又讓他遇上唐玄宗。他先是嚇得鉆床腳，膽小如鼠;繼后玄宗又欣然叫他吟詩，卻一下又怨氣上來，膽大包天。膽大與膽小，判若兩人，且不說我的懷疑（當然懷疑故事的真實性是可以的），我不去追究史載本身;要說的是孟浩然，究竟是神經作怪，還是要考考唐玄宗的寬容度和開明度，竟然當面“鬧情緒”，念起那首“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的詩。他結果是情緒鬧出格，在夢寐以求的仕進路上，永歸南山寂寞一生。我也不去追究唐玄宗的器量問題，值得世人警惕的是“鬧情緒”隨便不得。

明人馮舒評說孟浩然此詩：“一生失意之詩，千古得意之作”。

唐朝兩大詩人都遭遇玄宗辭退。李白有一首《贈孟浩然》：“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詩很動情，惺惺相惜，贈浩然即是贈自己。既經皇帝放還，也就無緣再仕，只能“白首臥松云”，做時代旁觀者。

三、堂前撲棗任西鄰

吳南卿是忠州司法參軍，與杜甫有一點姻親。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杜甫從成都赴長安受任工部員外郎，途經夔州，消渴病（糖尿病）轉重，得到都督柏茂琳照顧，在此養病。杜甫不能返朝，內心十分焦愁，吳南卿也順江趕來夔州陪他遣愁。杜甫便把瀼西草屋讓給他住。吳南卿年輕俊美，杜甫稱他吳郎，有《簡吳郎司法》：“有客乘舸自忠州，遣騎安置瀼西頭。”瀼西草屋前有棗樹，枝繁葉茂，結棗很多。鄰居一位寡婦，無依無靠，常來屋前打棗充饑。吳南卿住下后，便插上結實的籬笆阻止她打棗。杜甫得知，便寫了一首《又呈吳郎》：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事出《杜甫詩集》。

值得一提的是，杜甫時為征召還朝的官員，吳南卿是以親戚身份前來短暫照料的。后者不大不小是個從八品下的參軍，當循封建官吏的左右尊卑之別，按例不許鄰人打擾;但杜甫卻許外人來時常打棗。日常生活小事，顯示出詩人宅心仁厚。“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是對南卿的教導。后來杜甫又寫了一首《晚晴吳郎見過北舍》：“圃畦新雨潤，愧子廢鋤來。竹杖交頭拄，柴扉隔徑開。欲棲群鳥亂，未去小童催。明日重陽酒，相迎自酦醅。”講的是重陽前夕，吳郎來北舍看望詩人。“愧子廢鋤來”，重陽時節貴族有飲宴祈壽、感恩敬老之習，吳郎按桑榆之禮，向長輩發出邀請，“明日重陽酒，相迎自酦醅”。這些瑣細小事，詩人一一道來，極有生活氣息。比如“欲棲群鳥亂，未去小童催”，吳南卿帶著孩子來的，詩人想留他們，可孩子不熟悉陌生環境在一旁催促“我要回家”。詩人觀察之細膩，令人難忘。AF296DE6-059A-4E8B-A1B2-A88382B30F6A

想說這就是衣冠之家的傳統。衣冠是家國天下文明的重要標識，文天祥詩“一見衣冠是故鄉”，正是歷代士人的追求。由個人、家庭、社會而至正衣冠、平天下，杜甫是一面衣冠鏡。

四、唱名詩旗亭賭勝

唐玄宗開元十四年（公元726年）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位，都還未有配偶，常在一起游玩。有一天，天寒微雪，三位詩人共往旗亭，喝酒小飲。忽然有十多位梨園唱戲文的角兒，也來宴會。三人便移座酒樓角落，圍爐觀看。一會兒有四位年輕歌妓，也尋到這兒，她們艷妝打扮，漂亮入時，都是當時有名的歌妓。一會兒歌樂奏起，王昌齡向二人小聲相約：“我們都在詩壇小有名氣，但常常沒有定過高下，今日我們悄悄看幾位名歌妓所唱，如果唱誰的歌詩多，就是最高的了。”一會兒有位歌女，合著節拍啟聲一唱：“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便舉手在壁上畫了說：“一絕句。”不久一位歌女又唱：“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高適于是抬手于壁上一畫說：“一絕句。”一會兒又一位歌女唱：“奉帚平明金殿開，強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王昌齡又舉手在壁上一畫說：“二絕句。”

王之渙自以為得名已久，告訴二人說：“剛才唱者都是低層次歌女，所唱常常是下里巴人的歌詞罷了，高雅的陽春白雪之曲，哪兒是她們唱的啊！”便指著幾位歌女中最有名的說：“等聽她所唱，如不是我的詩，我便終身不敢與你們爭高下了。是我的詩，你們須列拜床下，尊奉我為老師。”大家便歡笑等待著。不久那位年輕的雙鬟女即啟齒發聲：“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洋洋得意地對二位說：“田舍奴，我難道是虛吹嗎？”三人一陣大笑，驚動了那些歌妓，都走過來問：“不知幾位為何這般歡笑？”昌齡等人便談了賭勝之事，幾位歌妓競相叩拜說：“俗眼不識神仙，乞望好聲望的諸位，來俯就我們筵席。”三位詩人受邀過去，飲醉一日。

事出唐薛用弱《集異記》。

爭強于人，爭勝于人，爭強好勝，常常作為教訓、勸導別人的批評話;但旗亭賭勝，風流俊雅，王之渙爭勝，爭贏了，成了千古佳話。王昌齡、高適相繼獲得歌妓唱詩后，再不唱王之渙詩，后者就無地自容了。他孤注一擲，當面賭勝，雙鬟發聲，果然唱王詩，可見，他有相當的自信。自然，自信乃建立在實力之上，這就要告誡徒有虛名并無實力的人，千萬不要隨意爭強賭勝。

還得要貶一下王之渙，他賭勝后得意，竟然喊起“田舍奴！我是虛吹嗎？”這就不敢恭維了，至少有些忘乎所以吧？

五、鬼怪謠湘靈鼓瑟

詩人錢起于天寶十載（公元752年）登進士第，善寫五言詩，最初從鄉試被推薦上來，把家人也帶上寄居江湖客旅。他曾在房舍里獨自吟詩，忽聽有人在月夜的庭院吟誦“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錢起非常驚訝，輕輕提起衣袍出外去看，但一無所見，以為是鬼怪，正待仔細聽時，卻已杳然無聲;但記住了那十個字的詩句。錢起考試那年，考官李所試“湘靈鼓瑟”詩題中有“青”字韻，錢起便將鬼怪謠十字作為落句。李評卷，深為贊許，評為一首絕唱，成三百年大唐省試詩名作。他那年登第，脫藍衫換紫袍授秘書省校書郎。

事見后晉劉昫等《舊唐書·錢徽列傳》。

這是一首什么詩呢？且來共賞：

善鼓云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這首詩向以末二句名播詩林，遠韻悠然，咀味不盡。鬼神之事究屬杳眇，我想大約是他途中整日想著應試，日思夜想，夢中作起了詩，竟然就得到了佳句。所謂聽自鬼怪歌謠之說，顯然是后人附會，因為意境之類，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境界，便踵事增華虛構出這一情節。我不責備古人附會，也不懷疑錢起詩才，據說他帶上家小江湖客舍寄居，就沒有想過再回故鄉，“開弓沒有回頭箭”，是對自己實力的相信;想以附會貶損錢起的創造，是愚人之舉。不過倘若以此來證明詩的意境之美，筆者倒是贊許的。

作者單位：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AF296DE6-059A-4E8B-A1B2-A88382B30F6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