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驁
摘 要:《西京雜記》所述“蓬餌”一詞,是傳世文獻中最早可見的重陽糕,古今有黏米糕、蓬子糕、蓬蒿糕、麥糕四說,未有定論。其實,《西京雜記》中的“蓬餌”是指將黍米磨粉再加水混合后蒸制的糕餅,即黍糕,也稱黍餌。
關鍵詞:蓬餌;黍糕;黍餌;重陽糕
“蓬餌”一詞,始見于《西京雜記》,其為何物,歷來存在異解。
《西京雜記》卷三記載:“戚夫人侍兒賈佩蘭后出為扶風人段儒妻,說在宮內時……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妖邪。”由文例可知,“蓬餌”是一種節慶食品,可在重陽和正月上辰食用。“蓬餌”一詞除兩見于此事外,同時代未見別處使用。[1]
《西京雜記》出自誰手并無定論,一說葛洪撰,一說劉歆撰葛洪輯,但是其最終成書時間不晚于六朝,所載史實名物亦大多源出漢代。
初唐《藝文類聚》卷八十九轉引此典故:“《荊楚記》曰:‘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餌,飲菊花酒,令人長壽。’”由此發端,除《春賦》“亦云候屬青陽,氣漸東陸,食以蓬餌,飲之漿粥”[2]句將“蓬餌”用之于正月外,后世“蓬餌”基本只在與重陽節相關的詩文中作為陳詞出現,[3]如:宋晏殊《九日宴集和徐通判韻》:“散插黃花兩佩萸,粉蓬餌酹觴初。”宋錢惟演《宣曲二十二韻》:“蓬餌重陽節,金針七夕期。”
一、古今對“蓬餌”的理解
對“蓬餌”的解釋主要有黏米糕、蓬子糕、蓬蒿糕、麥糕四種說法:
1.黏米糕
唐徐堅《初學記》卷四引了重陽食“蓬餌”的典故:
《西京雜記》曰漢武帝宮人賈佩蘭,九月九日,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云令人長壽。蓋相傳自古,莫知其由。(《玉燭寶典》曰:“食餌者,其時黍秫并收,以因黏米嘉味,觸類嘗新,遂成積習。”)
《初學記》將“蓬”字去掉,遂成“食餌”,且引《玉燭寶典》作注,意即“餌”是由黏性的黍米或粟米制成。[4]
2.蓬子糕
明李時珍在《本草綱目》卷二十三“蓬草子”中對“蓬餌”之“蓬”產生疑問,認為其應與黃蓬、青科、飛蓬這三者的蓬子不甚相遠。[5]
楊琳(1998年)認為蓬餌的做法“可從后世的‘蓬糕’知其大略”,而“蓬的子實可以食用”,所以論定“蓬餌大約是將蓬子碾成面,與米粉摻和,蒸熟而成”。[6]
然“蓬餌”非用蓬子,蓬子其物,除楊琳所引《新唐書·食貨志》“懿宗時……自關東至海大旱。冬,蔬皆盡,貧者以蓬子為面,槐葉為齏”以外,史籍多見,也叫蓬實,能與榆皮并列,皆為災年濟荒所食,與節慶毫無關聯。如云:
時關中饑甚,孝敬令取廊下兵士糧視之,見食榆皮蓬實者,惻然哀之,命家令等給米使足,其仁惠如此。(唐·劉肅《大唐新語》)
又出內侍王懷正所進蓬子面、蒼耳實之類,因曰:“民食此物,尚未得所,尤宜軫恤也。”(南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
因此,節慶食物“蓬餌”不用蓬子為原料是很容易辨明的。
3.蓬蒿糕
向新陽、劉克任(1991年)將“蓬餌”注為“以蓬蒿(即茼蒿)制作成的餅子”,[7]而并未做具體考證。此說實際是把“蓬餌”等同于《山家清供》所述之“蓬糕”:
蓬糕,采白蓬嫩者熟煮細搗,和米粉,加以白糖,蒸熟,以香為度。世之貴介但知鹿茸鐘乳為重,而不知食此,實大有補益,詎可以山食而鄙之哉!(南宋·林洪《山家清供》)
然“蓬餌”非蓬糕,實際不會用到蓬蒿嫩葉。白蓬,又叫鼠曲草、鼠耳、黃花郎、清明草、茸母草等等,文獻記載甚明,如:
《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取鼠曲汁,蜜和為粉,謂之龍舌,以壓時氣……”日華子云:“鼠曲草……雜米粉作糗,食之甜美。生平崗熟地,高尺余,葉有白毛,黃花。”(南宋·陳元靚《歲時廣記》)
白蓬:一名黃花郎,和粉作團。(明·嘉靖《增修宜興縣舊志》)
野有草絨,絨白色,頂叢開細黃花,味微甘,嫩時取和米粉少許,作巴食之,呼為軟曲巴,名曰清明草,清明時生,以后漸老,則不可食。(清·道光《遵義府志》)
蓬糕用白蓬嫩葉,其制可上溯南北朝之龍舌?,而今日潮汕鼠曲粿、各地清明粿以及江浙青團,猶存此遺風,且大抵三月食之。這些都與食“蓬餌”之時節(九月九日和正月上辰)完全不同,所以,“蓬餌”絕不是蓬糕,其原料不可能含蓬蒿類植物的嫩葉,畢竟植物嫩葉“以后漸老,則不可食”。
4.麥糕
清孫詒讓《札迻》卷十一注《西京雜記》“蓬餌”:
案蓬即麷也,《周禮·籩人》鄭司農注云:“熬麥曰麷。”鄭康成云:“今河間以北煮穜麥賣之,名曰逢。”《齊民要術》引崔寔《四民月令》云:“臘月祀炙逢。”麷、蓬、逢字并通。
可知孫氏認為“蓬餌”之“蓬”是煮熟的麥子。
然“蓬餌”與熟麥無關。《周禮·天官·籩人》:“羞籩之實,糗餌粉餈。”漢鄭玄注:“此二物皆粉稻米、黍米所為也。合蒸曰餌,餅之曰餈。”晉干寶注:“糗餌者,豆末屑米而烝之以棗豆之味,今餌?也。”漢劉熙《釋名》:“餌,而也,相黏而也。”漢揚雄《方言》“餌,謂之餻。”皆可見“餌”在上古本是用黏米蒸制的糕餅,與麥何涉?
上述說法,第一種最接近要旨,但徑自忽略了“蓬”字,后三種則大誤,既不合之于文義,也未考之于文化,實難讓人信從。筆者認為,“蓬餌”確屬黏米所制,且這里的黏米就是黍米,“蓬餌”是黍餌、黍糕的別稱。
二、“蓬餌”是黍糕的證據
黍也叫黍子、糜子,去麩皮后叫黃米[8],散穗[9],性黏。黍秋季收獲,《管子·輕重己》:“以夏日至始,數四十六日,夏盡而秋始,而黍熟。”正合《西京雜記》重陽食“蓬餌”之時。今陜北民歌《秋收》所記黍收獲時間亦是重陽:“九月里九重陽,收呀收秋忙,谷子呀糜子呀,收呀收上場。”
黍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農作物之一。黍最早是在中國北方被馴化的,據游休齡(1993年)統計所示,中國新石器時代遺址中就出土有8處黍的遺存。檢索《甲骨文合集》,殷人對與黍相關的貞卜更是不勝枚舉,備受統治者關注。黍還是五谷之一,《周禮·天官·疾醫》:“以五味、五谷、五藥養其病。”鄭玄注曰:“五谷,麻、黍、稷、麥、豆也。”《孟子·滕文公上》:“后稷教民稼穡,樹藝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趙岐注曰:“五谷,謂稻、黍、稷、麥、菽也。”其常被天子用作祭祀,《韓非子·外儲說左下》:“仲尼對曰:‘……夫黍者,五谷之長也,祭先王為上盛。’”《管子·輕重己》:“天子祀于太祖,其盛以黍。黍者,谷之美者也。”可知黍在上古時期的地位。
古有應時嘗新之事,《禮記·月令》:“是月也,農乃登谷,天子嘗新,先薦寢廟。”鄭玄注:“黍稷之屬于是始熟。”《春秋穀梁傳》桓公八年注:“秋祭曰嘗,薦尚黍肫。”漢何休注:“嘗者先辭也,秋谷成者非一,黍先熟可得薦,故曰嘗。”這也正合隋杜臺卿《玉燭寶典》所謂“食餌者,其時黍秫并收,以因黏米嘉味,觸類嘗新,遂成積習”的說法,可見黍在秋季收獲后做成黍糕來食用是非常應時的。至漢末重陽節興起,黍糕自然而然地成為重陽時的節慶食品,并在《西京雜記》中有了“蓬餌”的別稱,也可稱為“黍餌”。漢王逸《楚辭章句》就有“搗黍作餌”語。唐韓鄂《歲華紀麗》卷三《重陽》記載:“黃花、綠酒、黍餌”,便是直接將“黍”與“餌”搭配成詞。
“黍糕”一詞則首見于東漢崔寔《四民月令》:“十一月,冬至之日,薦黍糕,先薦玄冥于井,以及祖禰。”此為冬至食黍糕,雖然《西京雜記》食“蓬餌”一在九月九日,一在正月上辰,但如果我們推定“蓬餌”即“黍糕”,考慮到黍在很長一段時間是如此重要且有文化意義的農作物,那么在其他一些重要的節慶食黍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并不局限于《西京雜記》所述。后世風俗亦可證,如明劉侗《帝京景物略》卷二:“正月元旦……夙興盥漱,啖黍糕,曰年年糕。”“十二月……廿四日以糖劑餅、黍糕、棗栗、胡桃、炒豆祀灶君。”明萬歷《延綏鎮志》:“十一月長至日,以黍糕為饋。”清光緒《唐縣志》:“二月二日,俗傳為龍抬頭,以薪灰撒屋垣根,謂之避毒蟲,是日人家多蒸黍糕以食。”同時也都顯示了食黍糕有祈福、辟邪的文化意義,《西京雜記》所謂“食蓬餌以祓妖邪”正是其先聲。
唐代以黍制糕仍屬常見,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一百三十九“征應五”記載了一條唐代俗諺:“唐長安二年九月……又云:‘蟬鳴蛁蟟喚,黍種餻糜斷。’”意謂黍種得太晚,不及黍米收成,黍糕就吃不上了。宋代重陽流行食糕,[10]款式多樣,雖然大多用糯米制成,但其中依然可見用黍制糕的例子。南宋陳元靚《歲時雜記》卷三十四引《皇朝歲時雜記》:“二社、重陽尚食糕,而重陽為盛大,率以棗為之,或加以栗,亦有用肉者,有面糕、黃米糕,或為花糕。”黃米糕即是黍糕,而且添加了更多配料。
唐以后制糕所用黏米漸以糯米為主,黍糕少見。蓋因黍米和稻米、小麥相比,產量太低,于是種植漸少,加之宋代逐漸偏安南方,且后世經濟重心南移,南方不是黍的主產區,更少見黍。隨著經濟的發展,古時節慶所食的黍糕逐漸變成部分主產區的日常食物。今天的山西朔州、大同,還有河北張家口等地日常愛吃黍糕,去了麩皮的稱為黍米糕、黃糕,沒去麩皮的稱為黍子糕;還有油炸的吃法,也稱黍面油糕。
綜上,“蓬餌”正是黍糕,是以黍米為主要原料,磨粉加水混合后蒸制的糕餅,這從飲食習慣、文化背景、歷史沿革等方面綜合考慮,都比其他說法更為怡然理順。但是《西京雜記》為什么要用“蓬餌”代指黍糕,“蓬”和“黍”之間到底有何關聯,我們還需再作進一步的論證。
三、余論
《爾雅》卷下《釋草第十三》記載:“嚙,雕蓬;薦,黍蓬。”這是傳世文獻中唯一可見的“黍”與“蓬”相關聯的例子。
《玉篇·艸部》釋“薦”:“進獻也。”《左傳·隱公三年》“可薦于鬼神,可羞于王公”亦是此義。“薦”由“進獻”義又引申出“被進獻之物”的含義,如《荀子》卷十二:“五祀執薦者百人,侍西房。”唐楊倞注:“薦,謂所薦陳之物。”《禮記》卷十四:“孔子嘗奉薦而進。”故“薦”可指祭祀時被薦陳之物。而被薦之物多為黍,《藝文類聚》《初學記》等類書引《禮記·月令》:“仲夏之月,農乃登黍。是月也,天子乃以雛嘗黍,羞以含桃,先薦寢廟。”又有薦黍之典,宋吳自牧《夢粱錄》卷六:“太廟行薦黍之典,朝廷命宰執祀于圜丘。”我們可以據此推論《爾雅》所言的“黍蓬”正是“黍”的別稱,[11]那么“蓬餌”作為“黍餌”“黍糕”的代名也就不是毫無根據了。
注釋:
[1]此段“食蓬餌”故事亦被《三輔黃圖》《搜神記》所抄錄。
[2][6]《春賦》見于宋人吳淑《事類賦·歲時部》(“食以蓬餌”句下有注:“《西京雜記》曰賈佩蘭云在宮時,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邪。”),后被收入清陸心源《唐文拾遺》。
[3][7]明嘉靖《大理府志》、明隆慶《云南通志》、明天啟《滇志》分別錄有“蓬餌”。明謝肇淛《滇略》描述:“飲食唯公宴禮會者與中土同,其民間所造多糅雜而成,如縷切餅餌而暴之,其亂如蓬曰蓬餌。”此“蓬餌”已是現今大理常見的食物餌絲,絕非《西京雜記》之“蓬餌”。
[4]許慎《說文》:“黍,禾屬而黏者也。”“秫,稷之黏者。”《爾雅·釋草》:“眾,秫。”郭璞注:“謂黏粟也。”
[5]明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十三:“黃蓬草,生湖澤中,葉如菰蒲,秋月結實,成穗子,細如雕胡米,饑年人采食之,須浸洗曝舂,乃不苦澀。青科,西南夷人種之,葉如茭黍,秋月結實成穗,有子如赤黍而細,其稃甚薄,曝舂炊食。又粟類有七棱青科、八棱青科,麥類有青稞、黃稞,皆非此類,乃物異名同也。其飛蓬乃藜蒿之類,末大本小,風易拔之,故號飛蓬子,如灰藋菜子,亦可濟荒。又《魏略》云:‘鮑出遇饑歲,采蓬實日得數斗,為母作食。’《西京雜記》云:‘宮中正月上辰出池邊盥濯,食蓬餌以祓邪氣。’此皆不知所采乃何蓬也,大抵三種蓬子亦不甚相遠。”
[8]黍米有多種顏色,黃色最常見。
[9]北魏楊承慶:《字統》:“稷屬謂之穗谷,黍屬謂之散谷。”
[10]宋吳自牧《夢粱錄》卷五:“兼之此日都人市肆以糖面蒸糕,上以豬羊肉鴨子為絲,簇饤插小彩旗,名曰重陽糕,禁中閣分及貴家相為饋送。”
[11]與“黍蓬”相對的“雕蓬”即雕胡,也稱菰,和黍同為六谷之一,正合黃侃在《爾雅略說》中總結的《爾雅》“比物連類,使相附近”的體例。
作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