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思敏 劉丹

在加油站加了80元錢的油后,他想著順路回家又可以拉點活。在路上,他遇到了兩個人攔車,而這兩個人就是楊鵬和王虎
給母親辦理完喪事,楊鵬剛站在家門口和鄰居聊天,看到有警察沖著他這個方向走來,他并沒意識到這一切和自己有什么關系。接著,附近下棋的一個老頭對他說了一句:“剛才有人問你呢,問你在哪兒呢。”
而下一秒,楊鵬就被幾名身著便衣的警察摁倒了。一場遲來了20年的代價,終將會被兌現。
2000年10月25日,在北京順義一條偏僻的路旁,一輛黃色的拉達小轎車頭朝西北尾朝東南停在橋南約50米的地方,車燈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路過的村民發現。通過車窗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倒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身體蜷縮著,而車內滿是血跡。村民見狀趕緊報警。
警察趕到現場,發現這個男人早已經死亡,他似乎是車子的司機,其脖頸被勒出了深深的溝,車里四處都是凝固的血液,一根一端回彎的鋼筋棍被隨意扔在汽車后排座,沾血的木把改錐在副駕駛的座位下被找到。作案用的黃色電線和鋼筋棍被隨意地丟棄在現場。后來才知道,這把木把改錐是死者生前碰過的最后一件東西,他當時拼命地想把改錐扎向后排試圖反抗,但沒起任何作用。
警方調查發現,死者叫余游,這輛車并不是正規的出租車,而是余游自己的車。余游是一名“黑車”司機,他用這輛車拉私活,掙錢養家糊口。
尚不知道丈夫出事的余游妻子,還一直在給丈夫打電話,但卻一直沒人接聽。事實上,在頭天夜里12點左右,她見丈夫沒回家,就想著給他打電話,因為余游有一部老式手機隨身帶著。但當時已是深夜,附近可以打公用電話的小賣部已經關門,妻子沒能打成電話,于是先去睡覺了。她迷迷糊糊地等到早上6點,小賣部一開門,就趕緊去打電話,但電話始終沒人接聽,直到警察找上門。
余游是順義本地人,肉聯廠的下崗職工。下崗后,余游買了輛二手黃色拉達小轎車,做起了黑車司機的活計。一大早,他不吃飯先出去拉活兒,中午12點回去吃中飯,下午繼續拉活兒,直到晚上六七點回來吃晚飯,然后再去拉活,有時到深夜甚至次日凌晨。
勤勤懇懇,本本分分,一天工作12個小時,每天都想著多賺點錢養家糊口,就是余游的日常生活。只要是不出北京市的活兒,余游一定會接,一定會去。
在他出事那天,最后一個看到過余游的熟人,是經常和他一起在衛生院附近拉活的司機。據這名司機回憶,當時余游洗了澡,頭發有點濕,穿著米色夾克、淺色褲子、紅色板鞋。下午4點多,余游通過手機接到一單活兒,是幫別人送貨物去一家超市,卸完貨是晚上差8分10點。
在加油站加了80元錢的油后,他想著順路回家又可以拉點活。在路上,他遇到了兩個人攔車,而這兩個人就是楊鵬和王虎。
2000年的北京順義還只能算是近郊的農村,天南地北的年輕人在這里打工,來自陜西漢中的年輕小伙楊鵬和王虎也是其中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楊鵬是在一家板磚廠認識的王虎。王虎聰明,腦子活絡,總想著賺錢的法子。在工廠做工的日子枯燥而乏味,經常“沒有錢花,沒有煙抽”,王虎動了歪心思想要出去搶點錢花,想到出租車司機一般會帶著現金,想著就搶出租車司機吧。王虎找上了楊鵬,楊鵬心里有些害怕,但經過王虎三番兩次游說,加之生活困窘,楊鵬還是同意了。兩人在附近工地上找了一條電線、一根用來固定鋼索的鋼筋棍,還有一個活動扳手,將這些工具藏在宿舍床下,興奮而不安地睡了一覺,趁著夜色溜出了板磚廠。
2000年10月25日夜里,王虎和楊鵬把電線、鐵棍和活動扳手揣在懷里,在板磚廠附近的一個大橋路邊攔下了一輛黃色的拉達車,這就是余游的車。
上車后,他們告訴余游去順義某磚廠,兩人都坐在后排,一路沉默不語。快到達目的地的時候,王虎讓余游停下車,楊鵬從懷里掏出電線,雙手攥著電線的兩頭從司機頭頂繞過,勒住余游脖子用力往后拉,膝蓋頂住余游座椅靠背,使勁兒勒著不松手。驚慌的余游從身邊隨便摸了個什么東西試圖往后座方向扎,王虎拿著鋼筋棍就向余游頭部打,就這樣持續了約3分鐘,在窒息和重擊下余游不再反抗,無力地松開了手,癱軟倒在副駕駛座上。楊鵬和王虎一邊看著車外的情況,一邊分頭在車里和司機身上翻找,摸到一沓錢,兩人也不細看,匆匆逃離現場。
歸案后,王虎說,當時他們走的時候看見余游還在抽搐,以為他并沒死,只是暫時失去反抗能力了。
對此,辦理本案的北京市檢察院第三分院檢察官李曉蕾說,她曾向法醫了解,得知“人在瀕死期可以出現躁動、手足抽搐或強烈痙攣等現象”。法醫鑒定,余游死于機械性窒息死亡,系楊鵬用電線勒頸行為所致。楊鵬則說,當時沒想把司機弄死,只是想控制住他,讓他動彈不得。
檢察官助理韓曄琳還向《方圓》記者提到過一個細節,楊鵬和王虎都對一件事印象很深:“正在車里翻錢的時候,迎面開來一輛大貨車,車前大燈很亮,直晃眼。他們心里感到一陣害怕,所以拿著翻到的一點錢就跑了。”
案發現場離楊鵬和王虎工作的板磚廠有十幾公里遠,深夜的荒郊野外壓根兒沒個人影,兩個人在黑暗中跑了很久,直到看見一個路燈,兩人湊著昏暗的燈光把錢分了。楊鵬回到板磚廠時,天已經快亮了,他裝作沒事,照常上工。
因案發于深夜,地點屬于人跡罕至地區,沒有目擊證人,案發現場除了被害人的血跡沒有留下其他生物痕跡。
直到2003年,跟楊鵬與王虎在同一個工廠做過工的同鄉王敏因交通肇事被判刑,他在服刑期間,檢舉揭發了2000年年底聽說的一件事。8EA0DEE0-629F-4034-9B28-F1F5AA92F9F0
他說,2000年時曾和楊鵬和王虎在一起吃飯,“吃飯的前一晚發生了一起殺死出租車司機案,我問他們前一天晚上干啥去了,姓楊的和姓王的臉色一下子就不對勁了……后來,他倆說一起去搶了出租車,一個用電線勒一個用鐵棍打”。至此,本案才案發。但因為王敏記不清這兩人具體名字,且楊鵬和王虎一直在各地打工,流動性大,警方經過一番調查,始終未能定位到兩人,故而本案成為積案。
隨著人臉識別等偵查技術的發展,直到2020年,先后回到老家的楊鵬和王虎再一次出現在警方的視野里。
如今,順義當地早已不見當年的痕跡,坑坑洼洼的黃土地已被修建起的高速公路覆蓋,兩條小河在這里交匯,好像除了水流和汽車的呼嘯聲,當年的一切早已不復存在了。當年黃色拉達車停在路邊時,旁邊那些半人高的稀疏雜草早已不見蹤影。這個當時的年輕人們找閑活生計的地方早已被花草覆蓋,成為順義區城市化和現代化的一部分。20年里,一切都變了,作案的痕跡、恐怖的命案、痛苦的經歷,甚至是犯罪的記憶,似乎都流逝在時光中。
案發3年后,余游的弟弟也在一起刑事案件中被捅死,幾年后,余游妻子帶著年幼的孩子改嫁。很多年后,當警察再次找到他們母子的時候,是為了告知他們,余游的案子終于找到了真兇。但他們早已從那件痛苦的往事中離開很久了,開啟了新的生活,也不想再次參與進去。畢竟,余游20年前就已經離開了。
對于楊鵬和王虎來說,20年前的北京只是他們當年居無定所、漂泊謀生的一個臨時落腳地罷了。
在檢察官助理韓曄琳的印象里,“王虎比較精明,腦子活泛,而楊鵬性格內向”。作案后一段時間,王虎還留在北京,也許是因為那次作案讓他嘗到了甜頭,他再次與他人合伙搶劫出租車司機,他用含有辣椒素成分的“人身防衛器”噴司機的眼睛,但這一次他沒得手。2001年8月17日,王虎因犯搶劫罪被北京市朝陽區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并處罰金1500元。
楊鵬則在作案后很快離開了北京,此后20年再也沒有回來過。
少年楊鵬原本一家四口。但在他幼年時,父親就因在建筑工地做工時發生意外墜落身亡,他尚未成年的弟弟在2004年因為一起事故掉落池塘溺亡。從此后,楊鵬除了和母親保持著基本聯系,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了。2020年5月,身患癌癥的母親過世,楊鵬回鄉為母親辦理了后事。此時,38歲的他是孑然一身,少年時代的四口之家永遠停留在很多年前。
也許命運的殘酷和無常永遠超出人的思考范圍,沒有人能夠明白為什么在楊鵬和王虎那晚臨時而草率的計劃里,偏偏就選中了余游——一個跟楊鵬一樣父母雙亡、親人接連離世、勤勞本分努力賺錢養家的苦命人。
20年前的這起出租車搶劫殺人案好像是楊鵬人生中的一個偶發事件,但在某種程度上又有一些必然因素。
上完小學4年級,楊鵬便輟學打工,從此走上奔波流離的道路。16歲時,他來到北京,想找點活干。楊鵬一直輾轉于順義、朝陽的工地,有零工就去做,就是想掙錢養活自己。可是他的運氣卻不太好,進到一家無良工廠,因一次口角被工廠老板的侄子打得遍體鱗傷,工錢沒拿到,還在醫院里躺了幾個月。當時的工長看他年齡小,孤零零地獨自打工,就給了他1000元錢去治傷也算賠償他的損失,但也借著這個理由辭退了他。
當時臨近年關,一身傷痕的楊鵬不知道何處容身,就想著,要不就拿這些錢買車票回家過年吧。可楊鵬在北京的親叔叔知道了他手里有這些錢,就跟楊鵬說:“你一個小孩,把這1000塊錢給我,我幫你保存著,你別弄丟了。”楊鵬就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給了叔叔,可沒過多久,叔叔就拿著這些錢去耍牌,轉眼賠得精光。楊鵬找叔叔想把錢要回來,得到的是冷漠的拒絕。
被親叔騙光錢,回家過年的希望也落了空,北京的天氣越來越冷,吃了上頓沒下頓,楊鵬只好再去覓活掙錢,于是到了板磚廠打工,在這里認識了王虎。做工的錢當時是一個季度或是一個月結算一次,在板磚廠工作尚不滿一月的楊鵬手里沒錢,生活依然緊張,于是同意了王虎搶劫的計劃。
2000年年底,作案后,他去山西打工。2001年,回老家打工,被抓之前一直在各地做臨時工,干的都是重體力活,去過山東,到過四川、河南。除了那次搶劫,20年間,楊鵬一直在安分賣苦力養活自己。
當年到底拿了多少錢,在每次口供中,楊鵬和王虎的供述都不盡相同,有時記得是50元,有時是百余元錢。也許在那次隨意而粗糙的搶劫過程中,他們并沒有想到,最后搶到的錢甚至都不夠買一張回鄉的車票。
20年的漂泊,楊鵬也成過家,但很快也就各奔東西了,他還有過一個女兒,但已多年沒有聯系,對于他們這種“以地為家”的人來說,沒有個安穩的落腳點,他覺得“既然分開了就不要打擾娘倆”了。
被捕前,楊鵬和王虎都前后回了老家,住在老家的分配房里。
2020年5月25日,王虎在老家被捕。3天后的5月28日,楊鵬被捕。
案發后,給他們提供法律援助的律師賈熙純與王璐告訴《方圓》記者,她們對于楊鵬的人生感到唏噓,只能通過這個案子一窺他的人生。這些年見了無數的犯罪嫌疑人,她們知道有些人有著那種容易實施犯罪的性格,但她們覺得楊鵬不是這樣的人。

在和律師談話時,楊鵬幾乎全程都攥著手,非常用力地不斷將手指嵌進手掌里。兩位律師判斷,這樣的身體語言表明了楊鵬在講述這段經歷的時候仍處于一種緊張、應激的狀態。也許是這些年來,他并沒有從犯罪的記憶中解脫出來,基本的是非觀念和他殺過人的事實一直折磨著他。
因為作案時,兩位嫌疑人年齡都不大,律師賈熙純和王璐的第一反應是確定楊鵬作案時是否是未成年人,因為這會極大影響到量刑結果。王虎案發時是17歲,系未成年人,且其行為不是造成被害人死亡的主要原因。而楊鵬的身份證上寫著他生于1982年1月,案發時已滿18歲,他用電線勒頸的行為造成了余游的死亡結果,被判死刑的可能性很大。8EA0DEE0-629F-4034-9B28-F1F5AA92F9F0
“當時,我們想的是能不能留下他一命。”王璐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說。
也許是法律意識薄弱,又或許是內心一直逃避著當年犯罪的事實,盡管律師們多次跟楊鵬強調年齡的重要性,在前5次會面中,楊鵬只字未提過自己改過年齡的事情,“也許他意識不到這相差一歲的年齡,會給他的生死帶來決定性改變”。
在臨近出庭前的一次會面中,楊鵬突然提出:“你們要給我測骨齡,我改過戶口年齡。”這給大家都打了個措手不及,有人覺得這是對死亡的恐懼讓楊鵬做出的困獸之斗。楊鵬說,他實際上是1983年1月出生。那么,作案時他未滿18歲。經專業了解,因為人的生長發育程度各不同,通過測骨齡判斷年齡可能產生最大半年的誤差,因而這個方法在楊鵬的案子中并不適用。
兩位律師立刻將這件事以書面形式第一時間反饋給司法機關,這個問題很可能涉及生死界限,檢察官也是慎之又慎,“雖然他在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的20多次訊問中從沒有提過年齡問題,但不能放過一絲可能性,一定要核查清楚”。檢察官先是有針對性地去訊問楊鵬,在此基礎上,向公安機關出具《提供法庭審判所需證據材料通知書》,圍繞戶籍底卡、學籍材料、人才檔案等情況進行取證。戶籍派出所反饋,20世紀80年代初,當地的戶籍管理工作并非由派出所負責,而是歸其所在的生產大隊管理。經過多方努力,楊鵬的戶籍底卡終于在堆積如山的陳舊資料里被找到了,上面用藍黑色的鋼筆字清晰地寫著他的出生年是1983年。楊鵬說,他在十多歲時,父親曾經提過,當時本地有個土政策,一胎和二胎間需要間隔一定年限。為了早點生二胎,父親找人把他的出生年份從1983年改成1982年。這一關鍵證據最終得到了檢察機關和法院的認可。
一般可能被判無期徒刑或者死刑的嫌疑人,家里人往往會拼全力給他請辯護律師,力求能保其一命。但被抓捕歸案時及歸案后,楊鵬都是孤身一人。
賈熙純和王璐很多次想要幫他聯系親屬,如果重罪至死刑,怎么也要告知家屬一聲。
楊鵬對兩位律師說:“你給這個號碼打電話吧,讓她們寄一張小花的照片過來。她是我女朋友。”此后,楊鵬也反反復復問著“小花”的消息,律師們嘗試過許多次,打電話、發留言和短信,可楊鵬提供的這個電話從來沒有被接通過,也從沒有得到回音。
審判宣判時,他依然孤身一人。
楊鵬也表示,他愿意盡他可能去補償被害人家屬,但奈何能力有限,幾乎掏不出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只有村里分配的土地和老房子,及打工多年來攢下的很少的存款。
這就是楊鵬殺人后的20年:以打零工為生、居無定所、流竄各地、窮困、孤身一人。似乎在命運的每一環里,楊鵬都被選擇承擔不幸,人生中發生的每件事都不斷地讓他往下墜。
2020年7月1日,經北京市檢察院第三分院批準,楊鵬和王虎被北京市公安局逮捕。
該案于2020年10月30日向北京市第三中級法院提起公訴。2020年12月31日,王虎因犯搶劫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并處罰金人民幣1.5萬元。2021年6月2日,楊鵬因犯搶劫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財產。(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8EA0DEE0-629F-4034-9B28-F1F5AA92F9F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