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濱
【導 讀】舒晉瑜所著《深度對話魯獎作家》,收錄了作者與七屆49位魯獎獲得者和10位評委的對話,是以訪談樣式呈現的文學評論,集新聞性、文學性和學術性于一體。其“深度”所在,凸顯了學術性與專業性,將獲獎作家放在時代的坐標系上,以“史”的眼光梳理和考量,此書具有作家個人樣本以及文學史的價值。
繼《深度對話茅獎作家》之后,著名記者舒晉瑜新近又推出了《深度對話魯獎作家》(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10月版)。于我的閱讀感受來說,堪稱一次高峰體驗,比讀小說還要過癮。書中收錄了作者與49位魯獎獲得者和10位評委的對話,呈示了魯獎作家的生活情態、寫作樣貌以及心路歷程,講述了評獎過程中鮮為人知的幕后故事,等等,無不引人入勝。在對話中,舒晉瑜將新聞性、學術性和文學性熔為一爐,循循善誘,娓娓道來,既好看又深入,既溫暖又剴切,使不同的讀者姚紫魏黃,各得其美。

對話,于新聞,是一種訪談類文體樣式;于文學,則屬于評論的一種樣式。舒晉瑜的“對話”是二者兼具。對話體評論有三種類型,評論家與作家對話,評論家與評論家對話,作家與作家對話,就文學現象、作家作品、理論思潮等有關問題展開討論,隨風起舞,直接坦率,較之正規嚴謹的論文式闡發更有可讀性和親切感。評論家何向陽曾說:“我看重訪談的鮮活性,比看作品的信息量大,有作家的氣場、氣息,還有很多信息撲面而來。”“面對面的訪談,就像進入后臺,進入心靈的暗示。好的訪談是兩個人心靈的碰撞,是相互提升,共同成長。”這句話可以作為舒晉瑜對話的注腳。應該說,舒晉瑜訪談錄屬于對話體評論的第四種類型,即記者與作家評論家對話。記者是舒晉瑜鮮亮的身份標簽,當然她本人也是作家,寫有一手好散文,但“對話”中她的角色是記者,這是文本中新聞性的來源。對話雖然也是一種訪談,但不只是一般性的提問,而是在更高層面的討論,而“深度對話”更是深入作品肌理、深入作家心靈、深入創作規律的學術研討了。
新聞是明天的歷史,記者即時性的采訪就是為歷史存檔,越是具有當代性就越是具有歷史性。作為一名文學記者,舒晉瑜日常的工作就是對一線作家進行及時的采訪,茅獎和魯獎這兩項國內最高級別獎項的獲得者就是她的當然采訪對象。茅獎數量少些,也純粹,而魯獎有短篇小說、中篇小說、報告文學、詩歌、散文雜文、理論評論、文學翻譯七種類別,獲獎作家每屆都有幾十個,即使是有選擇的采訪對話,其艱難繁重,可以說對任何一個作家評論家幾乎是不可想象的。而舒晉瑜能夠做到,這正是她作為一名記者的優勢,而且她將這種優勢發揮到了極致。正如謝冕先生所言:“中國文學界的人物、作品、事件,日日風生水起,有新聞處,舒晉瑜的身影就出現在那里。”這不能不令人贊佩驚嘆。對話中對魯獎作家幾乎都有一個共同的問題設置,即作品參評、獲獎及領獎情況,這是一個很吸睛的新聞話題,作家的回答是千姿百態的。比如,池莉這樣回答:“關于評獎一概無知,是揭曉之后突然接到電話通知的。真是又驚又喜,那個開心啊!”“去領獎了,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頒獎。……我印象深刻的是:作品的責編也有榮譽獎的,可是我的責編剛剛不幸去世,一聽念他名字,我眼淚就禁不住冒出來,我在那里使勁忍住淚水。”同樣,舒晉瑜對話評委時也設置了一個共同問題,即講述評獎過程中的故事,讓人看到了其中的爭議和內幕。比如,丁帆、吳思敬、張守仁等都坦率以陳,并無一味遮掩粉飾,殊為難能可貴。新聞性即公眾性,魯獎是一個萬眾矚目的獎項,此書的新聞性與魯獎的公眾屬性有一種內在的契合。
“深度”的核心無疑是學術性,此乃專業性的體現。幾乎所有的作家和讀者都驚佩舒晉瑜超大的閱讀量,對于訪談對象,不僅閱讀獲獎作品,還要掌握其整個創作情況,讀系列作品;不僅讀其作品,還要閱讀相關的研究與評論。這些,舒晉瑜在“后記”中輕描淡寫地說“這是起碼的對話基礎”。不光如此,還要將作家放在一個時代的坐標系上談論,這就需要“史”的眼光和考量。而且,這種閱讀和考量的是七種門類!每一篇對話都堪作一部作家個人簡史,而放諸整體說是一部當代文學縮影亦不為過。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的細節,全書對話最多的門類是“理論評論家”,共有11位,這或許隱含了作者的個人興趣所在。這種興趣恰恰反映出作者理論素養和學術品格的儲備,同時也決定了對話的深度。這是舒晉瑜超越一般記者之處,記者轉換成研究者,也將本書新聞公眾性話題轉入專業性的學術層面。比如,對話呂新:“您的小說向來以隱喻見長,大風、炊煙、陰沉的天空、冬夜、月亮和糖等意象既充滿隱喻,又具有結構功能。《下弦月》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隱喻。這部小說的自然結構是有新意的,但是,對于讀者來說,也面臨閱讀的挑戰。”這段文字不就是很精到的評論嗎?我還注意到,舒晉瑜深入作品內部的評語常常喚起作家的認同,并激發了進一步的思考。比如,對話蔣韻:“有幾類人物,一直在您的小說中生長,一是沉靜內斂的女性,如彭姨;一是自私的女性,如海棠;一是具有才華的女性,如素心;有的則是同時兼具幾個特點。”蔣韻深以為然:“不錯,是這樣。”“我碰到的,或者說在我的人生中留下深刻印記的,肯定遠不止你舉出的這幾類人,如果你不說,我還真沒意識到,但細想想,這幾類人確實常常出現在我的小說里。”這種對話才是精彩的碰撞,火花四濺。
獲獎的作家評論家皆為文學界的頂尖高手,塑造人物、評析個性是他們的拿手好戲,在這部書里通過與舒晉瑜的對話,卻潛在完成了自我性格勾畫和心靈揭秘,進而展示出不同年齡不同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和面影。這正是這部書的文學魅力所在。“對話”是由聲音轉化的文字,攜帶著個人的氣息和體溫,我們從中得以一窺作家們或幽默、或矜持、或坦率、或內斂、或狂傲、或自嘲等豐富鮮明的個性。比如,對于作品引發“爭議”這個話題,有的矢口否認,有的感到“郁悶”,有的坦然承認,而且予以正面回應,如韓少功說“我一直慶幸有多種聲音,而且希望有更高質量的反對者,因為這是避免自己封閉和僵化的必要條件”。
舒晉瑜在“后記”中說,《深度對話魯獎作家》在寫作上“參照了《深度對話茅獎作家》的體例,分為對話作家和對話評委兩部分”。其實,書中還有一部分文字令我們無法忽視,即“采訪手記”。它們用在每篇對話起首,就像一間木屋前的一棵樹,引導讀者進入堂奧,且綠意蔥蘢,自成風景,充分顯示了作者的才華和雅致。文字圓潤生動,妥帖溫暖,在感性中有著對作家精準的評判。如馮驥才的采訪手記有這樣的文字:“依然翠綠的爬山虎密密層層地爬滿高高的院墻,魚兒在倒映著高大建筑的淺水中游戲,偶有金黃色的樹葉緩緩飄落在池面,生怕驚動了這院子的寧靜和幽深。”“他把書桌放在了田野,在大地上思考,讓思想生出翅膀,長出雙腳。”再如,鮑爾吉·原野的采訪手記:“采訪之前我讀過他一些作品,那是值得反復閱讀與品味的文字。真誠、幽默、靈動、節制。你能感覺到他的文字像草葉上的露珠輕盈透明,也能聽到露珠滑落時的嘆息和悲傷。當然,或許它的滑落是故意的捉弄,帶有一絲頑皮。”“采訪手記”也是作家印象記,可以單獨拿出來當作美文看,給整部書打上了鮮明的個人印記和文學色彩。
和《深度對話茅獎作家》一樣,《深度對話魯獎作家》以一種豐饒、鮮活、及物、充滿現場感的文本形式,給當代文學留下了一份珍貴的史料,時間越久越會凸顯其價值,即如一壇酒,彌久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