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宏運

相虎、淑惠兩口子和我,四十多年前就結識了,雖分屬不同的文化單位,但相虎畫畫,我爬“格子”,都算沾了點文藝創作,便自覺親近,一旦見面就有說不盡的話,成了好朋友。
后來,相虎調去了西安半坡博物館,淑惠也跟著調進了省藝校,我們的聯系便不那么及時、順暢。
大約十年前的一天,相虎不知從哪兒得到信息,說是距我們縣城東南七十多里外,有個韃子梁,適宜美術寫生,他便和淑惠背了帳篷,徑直從西安住到了那兒。安頓好后,突然給我來了電話,劈頭蓋腦地質問:你也是搞創作的么,韃子梁這么好的地方,咋還不來?
我有點兒蒙,倉促間支吾道,聽說過那兒,但好像沒直達的班車,也不知道該咋走……
他更來氣了,啥?你連咋走也不知道?——算了,你別說了,我女子李晴明早開車來看我,我讓她路過縣城時把你捎上。
第二天中午,我便坐著李晴的紅色小轎車來到韃子梁下,氣喘吁吁地爬上梁頂,見到了相虎。接過他遞來的兩瓶礦泉水,一口氣喝完,便抓起傻瓜相機,吱兒吱兒地拍照起來。鏡頭里的世界,是石板的天下,一律的白,或一律的黑,可辨分為房子和堤埝。有孤立著的,如歐美的古城堡,村落則像蘇州河畔的民居,夾出小巷上空的一線天。墻是層層疊疊的青石板,仿佛一摞摞的千層餅。房前屋后,圍裹鑲嵌有冬青和迎春,根藤粗壯,莖葉墨綠,垂吊成長廊涼亭。場院似巨型的青花磁盤,中間臥有吊著銹跡斑斑大鐵環的石磨、石碾、碌碡,種種密不透風的美,緊湊得使我喘不過氣來。忽然天朗氣清,淡泊、舒緩了——我已轉至村外。天底下只一個小小的我了,身邊再無他物,我就又是一個大大的人。山啊,川啊,遠處的河流啊,都匍匐了,遠遠地退去,躲閃在薄膜似的霧靄中。蒼黃的草色里,遍地馬蘭花,自覺地裝飾起紫色的絢麗背景。兩只拇指大小的蝴蝶,一黃一黑,表演著雙人舞蹈翻飛追逐……
轉回到相虎兩口子住的地方,一戶村民小院。偏左的一棵核桃樹下,搭了頂藍白相間的帳篷。村民已搬去山下,留著灶房的門。房前的臺階便成了他倆的會客室兼餐廳。淑惠已在電飯鍋里熬好了稀飯,正用小刀往一個深口的青花瓷碗里削黃瓜。邊削邊燦爛地對我笑說,早上在帳篷,聽小鳥在樹上叫,才能真切地體會到古詩里的“打起黃雀兒,莫教枝上啼”多么的妙趣橫生。相虎便嘲笑她,韃子梁這么大,她在他寫生時,一聲兒招呼也不打,就到處亂逛,“要是碰到壞人,把你要怎么,你可該怎么?”淑惠正將削進碗里的黃瓜塊放進鹽和蒜水、醋汁,顛簸了調拌,突然的一下,朝相虎揚去,像似惡狠狠地要砸他,“我倒想碰到個壞人,一個和你不一樣的人,可就是碰不到么!”
我的腦子卻開起了小差。想起今早來時,小轎車如履薄冰地在破損的柏油路面上作S形穿梭,底盤不時刮蹭出“卡拉拉”聲;拄著拐杖到梁下接我們的淑惠,黑的像非洲野人,她手里削的那黃瓜,是相虎要我買的,特意叮嚀我洗凈了再拿來,梁上沒水,現在的用水是他花錢雇村民挑的;又吩咐我別買饅頭蔥花餅等等干糧,它們都容易發霉,要買就買鍋盔,鍋盔耐放……
我忽然不好意思吃這飯了,但肚子不爭氣,干渴難耐,便沒出息地喝了一碗稀飯,吃了幾口黃瓜,故意撫摸起肚皮,嚷道,哎呀,我吃不進去了!早上出發時,在縣城吃了一份羊肉泡,帶著拖掛。
之后,便謝絕了他兩口子急赤白眼、近乎于惱怒的挽留,徑自下山,回到了縣城我的家。大約半個多月后,寫了篇《畫家夫婦的韃子梁生活》,分兩次,刊載在了《商洛日報》(周末版)上。
相虎看了, 大不以為然,淡淡道:急了點,有些兒早……
但他兩口子在韃子梁的事兒,似乎卻就此得到了傳揚。眾人注目的焦點,自然聚集在相虎的主業——韃子梁寫生上。他先是以油畫,之后轉換為焦墨。觸目驚心的韃子梁石板,在他的筆下煥發出時尚和青春。荒涼孤寂的韃子梁草木,在他的畫板上,繁復重疊了,榮耀著厚重生命的輝煌和頑強。至于那些荒涼的掩映在草叢飛蚊中的小徑啊、扁扁肚子的黃牛啊,也都生趣盎然,別具了童真的意味……
相虎卻總感覺他的筆觸,這兒還缺點什么,那兒還遺漏了什么,如潔癖癥患者似的,在雞蛋里面挑骨頭,尋覓他的畫面中的缺憾、不足:今天是思想、學養,明天可能是境界、趣味,到大后天呢,也許又成了生活、視野、功底、技巧,等等等等。繼2013年7月7日,西安大秦美術館慕名為他舉辦了“焦墨寫生展”后,翌年12月,陜西國畫院又以“中國有個韃子梁”為題,舉辦了他的焦墨寫生展,韃子梁所在縣的縣政協,和他供職的西安半坡博物館,又聯合出版了《行者獨步——李相虎焦墨寫生作品集》,獲得了國畫山水寫生大師級人物,如崔振寬、錢志強等的交口稱贊,他卻仍以為自己的作品,僅是頑石、璞玉,拿出了,會糟賤世人的眼珠,褻瀆了先賢、經典。便一年又一年地背起帳篷,攜妻安家,在韃子梁上,達摩面壁似的,對著那幽木亂石,橫撇豎點,不停地在紙上涂抹暈染……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就以作品《槐鄉》摘得過全國青年畫展油畫三等獎,隨即又有油畫作品《馬蘭花》入選全國六屆美展。他的書法作品,章草隸篆,也旨趣卓然,獨特地挺立于書壇。他的每一次韃子梁寫生,都可以當作他的“封山之作”,足夠他的余生受用。就連韃子梁上的遺民老者也困惑不已,悄悄問淑惠,這里常有畫畫、照相的來,轉轉看看就走了,你倆卻下這么大的茬,扎根在這兒,想干啥哩?為賣錢吧?但有慕名者、粉絲,欲以數十萬的銀子,購買他的寫生畫,他卻一概拒之于千里之外。那韃子梁再好,長年累月地身處其境,也早該沒了神秘、新鮮、好奇,他到底還想怎么樣呢?
相虎聽了,大多付諸一笑,間或嗤之以鼻,輕蔑我的目光短淺、世俗,他自詡“行者獨步”。他的形象,便定格在了我給他拍的那張照片里:背著個大背囊,馱一筒狀的長條,像玄奘西天取經似的,一步一步地朝韃子梁上攀爬。
無論我怎么質疑,和他爭辯,他怎么反詰,不屑于我,他都從未生發出厭惡、厭倦,或惱怒,似乎還把這些當作快活、快感和享受。
由此及彼,愛屋及烏,我倆便愈來愈格外互相關注起彼此的家庭,子女的教育、就業,各自血壓血糖的高低、眼睛白內障的薄與厚等等。節假日了,頻頻致以問候祝福。每隔半年、數月,相虎隨淑惠回娘家來到縣城,或者我去西安路過半坡,我們都要相聚歡慶,舉杯暢飲,斟茶、品酒。言談之間,韃子梁和韃子梁寫生,總或沉或浮地閃爍了亮點,或近或遠地顯現在我們的心里。雖年逾古稀,都成皓首的老翁老婦了,還常常聊發少年狂,給嘴過生日,啥時再去,彌補缺憾,憧憬向往著新的發現和詩意。這便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吧,老朋老友,不了的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