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付子洋
傍晚七點,廣州市體育場內燈光亮起,比賽開始了。這是一場友誼賽,對手是一支中年男隊。球場邊,一位身穿紅色球衣、略微禿頂的大叔,對著架好自拍桿的手機直播宣告:“今天是我們隊,對陣大媽隊。”
4 7 歲的湯靜怡是這支女子足球隊的行政隊長。她一頭齊耳短發,在球場上奔跑,遠看像是十幾歲的少女。這是一群平均年齡43歲的媽媽,有保安、銷售、體育老師、公務員和美容師……2021年6月,她們曾在第十四屆全運會群眾組五人制足球女子乙組(老將組)比賽中奪得冠軍,也是廣東女足全運史上的首金。
位于中山一路西的赤坎體育場,是故事開始的地方。1970年代起,女子足球運動在中國蓬勃發展,鏗鏘玫瑰的身姿出現在綠茵場上。在湛江市赤坎區,一批又一批十歲左右的女童被選入業余體校,一些人由此進入專業隊伍。退役之后,她們步入社會,結婚生子,生活波瀾不驚。

青春歲月里,這些女性最初與足球結緣,都與一個人有關:現年62歲的啟蒙教練朱偉珍。1974年,朱偉珍是當地503車隊做裝卸工的知青,也是赤坎區體校的球員。他受當時臨退休的一位老教練委托,開始組建業余女足隊——她們將接受系統訓練,代表區里參加省、市級比賽。
七十年代,世界女子足球運動掀起熱潮。在國際氣候傳導下,中國廣東、云南、遼寧、陜西、北京、天津等地,紛紛組建起女子足球隊,這更像女子足球在中國基層社會從零起步的過程。
1981年出生的朱燕英記得,當年在草蘇小學上六年級時,她在操場上玩,被來學校選苗的朱偉珍看中。那時她只接觸過田徑、羽毛球,對足球知之甚少,懵懵懂懂和大家一起報名參加。
師姐湯靜怡比她們大幾歲,她愛美,怕曬,練了一個月就跑了。但朱偉珍看中了她的靈氣。有一天,他到湯靜怡家開的湯粉店吃飯,拍著胸脯保證,這個女孩以后會大放異彩,湯爸爸回家,便抄起棍棒把女兒趕到了球隊。
為了讓更多女孩練足球,朱偉珍走了農村路線。因為只有多子女的農村家庭,才會相信這項當時還看不到出路的運動對于自身命運的改變,譚華燕是其中的一個。家里六個孩子,她排行老四。爸爸是漁民,全家靠賣魚生活。
當時朱偉珍已經成功培養出了前國家隊隊員謝彩霞,她后來代表中國女足參加世界杯、奧運會,是鏗鏘玫瑰中的一員,成為所有師妹的標桿。朱燕英每天寫日記,用極為樸實的話鼓勵自己,“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早上五點半,女孩們騎著單車,帶上水壺和饅頭,從城市的各個角落來到赤坎體育場。30米高的樓梯,跑60個來回,有時還要到金沙灣海灘,踩著沙子練球。當時她們訓練很少穿鞋,因為怕把布鞋踢壞了,女孩們腳趾頭經常血淋淋的。那時有工廠、企業打廣告,朱偉珍說什么都不要錢,只要求贊助服裝和球鞋。
朱偉珍經常騎摩托車到鄉里去挖人。“很多地方沒有水泥路,我們開摩托車,到處都是泥濘,常常摔跤。很多家庭都有三四個小孩,家里就那幾分農田,怎么養得起小孩?有一個后來送到廣東隊的小孩,她家里是平房,她爸是殺豬的,就拿了一點豬腸煮湯給我喝。我的想法就是,能不能通過足球改變她們的命運?”
1990年代末,譚華燕和朱燕英走上專業球員的道路。譚華燕進入廣東海印隊,朱燕英則被湖北省隊選中,和三名湛江姑娘北上去往武漢。
2002年,朱燕英所在的湖北隊獲得全國女子大學生足球聯賽第三名。2005年,她代表湖北隊參加第十屆全運會,在女足預賽附加賽對戰天津隊時,第90分鐘,雙方戰成0:0平局。最后的點球決戰中,作為守門員,她撲出對方兩個點球,4:3戰勝對方,順利殺入決賽圈。
然而作為一名職業運動員,命運的齒輪總在達到某個節點后,彰顯出生理條件的殘酷。“如果我再高個5公分的話,就不一樣了,有可能命運改變了。守門員講究身高,現在都是一米八幾,一米七的很矮了。你要進國家隊,首先硬性條件都達不到,技術再好也沒用。”2005年全運會之后,朱燕英選擇退役。
2006年,譚華燕也選擇了退役。她們更像是這場寄望通過體育改變命運的人生馬拉松中,那些更為普通、沒有最終成功的大多數。退隊之后,譚華燕在廣州一家服裝店打工。長期的封閉訓練,讓她最初適應社會有些困難。但她會誠懇地跟顧客說:“我沒有做過這個。我是踢球的,現在退隊了,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找我買衣服,你不相信我,可以找其他銷售,叫他們來給你介紹。”或許是這份樸實打動了別人,顧客反而很信任她,第一個月就拿了最佳新人獎。
朱燕英有將近十年時間沒再踢過球。家里的足球、香港影星任達華送過她的一雙簽名手套,都被隨意扔在角落。她如今在湛江一所中專當體育老師。
湯靜怡離開球場的原因和她們不同。高中時,赤坎女足換了個“嚴厲”的教練,專抓體能,她開始厭球了。為了逃避踢球,她躲去香港親戚家,朱偉珍聯系不上她,直到半年后才回來。說起此事,朱偉珍今天還有遺憾,當時廣東省隊、八一隊都向她拋來橄欖枝,她相信如果堅持下去,能走很遠。
2015年,重新回到球場之后,湯靜怡和譚華燕等人一直在踢球。在湛江的民間球場,這支中年女足隊小有名氣。
她們的對手都是男隊,因為找不出第二支同年齡段的女隊和她們實力相當。
在沒有任何外力強制的情況下,這支本應松散的隊伍卻展現出極強的韌性,有穩定的訓練時間:每周二和周五晚7-9點雷打不動,有時周日也訓練。2021年,第十四屆全運會增設了群眾組女子足球項目。根據競賽規程,五人制女子乙組(老將組)的報名年齡是37歲至60歲,以縣、區或縣處級以下的街道、鄉鎮等為單位組隊參賽。因為廣東省內少有這樣一支完整的中年女子足球隊,當時湛江足協主席找到她們,希望以她們為主要班底,代表廣東出征。
4月底,距離比賽只剩不到兩個月,一個棘手的問題是——她們還沒找到合適的守門員。朱燕英是個好人選,但她一開始就謝決了邀請。那時她剛生了孩子,正在哺乳期,有十年沒訓練,即使最近幾年偶爾出來踢,也只是玩玩,和比賽要求的強度不一樣。
直到比賽前十天,朱燕英才在大家的感召下走進了訓練場。她開始斷崖式離乳——那種痛楚是此前無法預料的。回到家后,孩子一看到她,便條件反射地想喝奶,哭鬧不止,她只好躲開。直到丈夫把孩子哄睡著了,才敢進房間。
對陣陜西隊時,有幾個球讓朱燕英重重摔在地上。“守門員就是要膽子大,球都是往你身上打,所以每一場都很痛。剛生完小孩,身體控制力不行,再加上激烈碰撞,哪怕你的下臂有一個緩沖,摔下去還是蠻痛的。”
但她們已經習慣了這種對撞。譚華燕印象里,這幾年每次和男隊打正式比賽,也是一樣“狠狠的”。“正規比賽場上,他不會想著你是女的就讓給你,還是往死里打,該撞的撞,該踢的踢,該搶的搶。”
距離奪冠已過去幾個月,她們會偶爾翻出比賽的照片。年輕時,這些女足隊員從沒拿過全國冠軍。“誰都想上省隊,誰都想拿冠軍吧?這次奪冠,彌補了青春時代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