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中醫素養專業人士也不得不服

戴恩來 田文選

毛澤東曾經說過，中醫和《紅樓夢》是中國對世界的兩大貢獻。因為中醫藥學凝聚著深邃的哲學智慧和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健康養生理念及其實踐經驗，是中國古代科學的瑰寶，也是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而《紅樓夢》則有著“百科全書”的美譽。周汝昌先生曾說：“《紅樓夢》是一部以重人、愛心、唯人為中心思想的書，是我們中華文化史上的一部最偉大的著作，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的代表性最強的作品。”《紅樓夢》通過描寫一個世家大族的盛衰，再現了中國封建社會末期的人生諸相。人生在世，無非生老病死，故而生病、治病、預防、養生等內容在《紅樓夢》中占有很大的篇幅。《紅樓夢》中有豐富的中醫藥知識，涉及延請醫生、望聞問切、辨證論治、養生保健、藥物劑型等相關內容，體現了作者豐厚的中醫藥知識和養生保健的思想。

延醫診病鄭重其事

《紅樓夢》中描寫了許多醫生診療的場景，生動地描寫了古代醫生給達官貴人看病的場景。第五十一回寫道：

“大夫來了。”寶玉便走過來，避在書架后面，只見兩三個后門口的老婆子帶了一個太醫進來。這里的丫頭都回避了，有三四個老嬤嬤，放下暖閣上的大紅繡幔，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太醫見這只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長，尚有金鳳仙花染得通紅的痕跡，便回過頭來。有一個老嬤嬤忙拿了一塊手帕掩了。那太醫方診了一回脈。

可見，在古代請醫生看病，無關要緊的人是要回避的，一方面是保持安靜的環境，另一方面也是為患者保守隱私。對一個丫鬟尚且如此，更何況貴婦人乎！也從側面顯示了那個時代禮教之森嚴。

第十回寫張太醫為秦可卿憑脈辨證的經過，也堪稱奇絕：

看得尊夫人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心氣虛而生火者，應現今經期不調，夜間不寐。肝家血虧氣滯者，應脅下痛脹，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定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據我看這脈，當有這些癥候才對。或以這個的為喜脈，則小弟不敢聞命矣。

這一則單憑切診辨證的經典案例，體現了作者于脈學這一“心中易了，指下難明”絕學的深厚修養。但是秦可卿的病除了“身病”以外，主要是“心病”，就是公公賈珍對她的糾纏讓她痛苦不堪，無計可施。因此她給王熙鳳說：“任憑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得命，嬸子我知道這病不過是捱日子的。”張太醫雖然能夠治病，可惜他治不了秦可卿的“心病”，因此秦可卿最終暴亡，讓人惋惜。

再如第八十三回，寫王太醫給林黛玉診病：

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六脈弦遲，素由積郁。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后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后。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

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

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

這則病案，除了再顯作者的脈學功底外，還表現了其對中藥配伍原則的精通。肝郁當散發之，可是柴胡的升騰散發之性恐助吐血，故以鱉血的凝斂沉降制之，可謂精妙之極。

情志為病凸顯社會矛盾特點

中醫重視情志對疾病的影響。大觀園中的世家大族，充斥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矛盾，不時地影響著每一個人的生活，林黛玉父母早亡，在賈家長期寄人籬下，又飽讀詩書，心高氣傲，不安于現狀，一向被認為是“多愁多病”的化身。身患多種疾病卻不知愛惜自己，終日的尋愁覓恨，長期的負面情緒導致肝氣郁結、郁而化火。肝屬木，肺為金，生理上是金克木，然而肝火旺盛則會導致肝侮肺之“木火刑金”現象，故而出現咳血之癥狀。另一方面，悲傷肺，更是雪上加霜。肺金一傷，癆蟲蝕肺，終致淚盡夭亡。

《素問·舉痛論》曰：

余知百病生于氣也。怒則氣上，喜則氣緩，悲則氣消，恐則氣下，寒則氣收，炅則氣泄，驚則氣亂，勞則氣耗，思則氣結。

賈瑞在短短的幾天內，就經歷了七情所傷。鳳姐假意殷勤，又好言相勸，賈瑞“聽了喜得抓耳撓腮”。當他知道鳳姐故意玩弄他時，有些恨，“但想想鳳姐的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在懷內”，可見他雖然有些怒氣，但對鳳姐依舊思念有加。回到家中，面對教訓最嚴的祖父代儒他戰戰兢兢。而對于賈蓉、賈薔的惡意敲詐，不甚富足的他憂心忡忡；更有尿屎從天而降，渾身惡臭，使他羞愧難當。如此等等這些事不約而同地降臨，令他招架不住，七情過極，氣機失調，臟腑功能紊亂，病情更是加重，尤以恐則氣下，導致遺精滑泄，最終身死。這又是《紅樓夢》中一例七情致病的典型案例。

用藥考究體現本草學修養

《紅樓夢》第七回極為詳盡地描寫了治療薛寶釵哮喘病藥物取材的考究細狀：

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請個大夫認真醫治。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也不是玩的。”寶釵聽說笑道：“再不要提起，為這病根，也不知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花了多少錢鈔，總不見一點效驗。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專治無名之病，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我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凡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末藥作引，異香異氣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這倒效驗些。

她還詳細介紹了其配方：

東西藥料一概卻都有限，易得的，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心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末藥一處，一齊研好……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瓷壇里，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又問道：“這藥本有名兒沒有呢？”寶釵說叫作“冷香丸”。周瑞家還問道：“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樣？”寶釵道：“也不覺什么，不過只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罷了。”

從中可以看出，薛寶釵所患之病極有可能是哮喘病，是一種發作性的氣喘痰鳴疾患，“冷香丸”的組成皆為花卉之類，且采摘時間極為考究，就是要保持藥物的氣味稟性，以保證其藥效。冷香丸用的四種花蕊，要等到來年“春分”這天曬干，因為春分這天晝夜等長，取的就是陰陽和諧之氣。白牡丹能調經除煩，可治月經不調、行經腹痛。白荷花能定喘清暑，可治煩渴咳血。白芙蓉花能涼血解毒，可治肺熱咳嗽。白梅花能開郁利肺，可治肺熱郁悶。這四種花蕊聯合協同，有清肺熱定喘嗽之功。另外，根據五行五色歸經理論，白入肺經，所以這些花一律都用白色，可以直達肺經。至于用黃柏煎湯送服，是因黃柏可滋陰和清下焦之熱毒。這里還寫到中藥保藏方法，薛寶釵說藥丸要裝在磁壇埋在梨花樹根下。唐代孫思邈的《千金藥方·藥藏篇》說：

諸藥未即用者，候大晴時，于烈日中曝之，令大干，以新瓦器貯之，泥頭密封，須用開取，即急封之，勿令中風濕之氣。

盛在磁壇里儲存就是為了防潮。至于為什么要埋在梨花樹底下，中醫認為梨有潤肺止咳作用，所以才選用梨花樹。古人對中藥功效的認識，來自取類比象，亦即格物性而辨別之。這一點，在此案例中可謂表現得淋漓盡致。

注重養生彰顯貴族風尚

《紅樓夢》諸多章節中都涉及中醫養生的內容，其中尤以養生藥茶、藥酒的介紹為甚。如賈母愛喝老君眉養生茶、鳳姐喜好女兒茶、寶玉偏嗜六安茶，還有合歡酒、屠蘇酒等。老君眉是湖南洞庭湖中君山所產的一種銀針茶，每次賈母喝此茶時，都取用梅花雪水浸泡。此茶色澤鮮亮，香氣高爽，其味甘醇，既養心又養生，所以成為賈母最喜愛的養生茶。女兒茶也叫普洱茶，有助消化、排毒，還有一定的通經作用，故鳳姐尤喜。六安茶是偏苦的一種綠茶，能清熱解毒，故適宜年輕人。合歡酒是把合歡樹上開的小白花浸泡于燒酒中而制成的一種藥酒，具有祛除寒氣、安神解郁之功效。酒屬熱性，燙過的酒喝下更容易發散，以疏通血脈、祛風散寒。屠蘇酒，古時漢族風俗于農歷正月初一飲屠蘇酒以避瘟疫，故又名歲酒。據說屠蘇酒是漢末名醫華佗創制而成的，其配方為大黃、白術、桂枝、防風、花椒、烏頭、附子等中藥入酒中浸制而成，具有祛風散寒，預防瘟疫的作用。

在《紅樓夢》中，經常會出現丫鬟給夫人們捶背的場景。這可以說是最常見的一種保健方法。此外，書中很多地方都提到了梳頭、篦頭。古代養生講究“春三月，每朝梳頭一二百下”。頭頂正中間最重要的一個穴位叫做百會穴。梳頭的作用就是按摩這一穴位，不僅能保養頭發，還有助于睡眠。

藥膳又稱食療，是祖國醫藥學寶貴財富之一，也是基于藥物學和營養學之間的一門學問。曹雪芹用了將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飲食文化，描寫到的食品多達186種。賈府不僅追求享口福，更重要的是強調吃得健康。比如第十一回中，秦可卿病重，老太君賜以“棗泥山藥糕”。此糕性味平和，健脾益氣，補而不膩，易于消化，最適合久病體虛者食用。第六十二回，柳家人為寶玉送來了一個食盒，唱戲的芳官為了保護嗓子，便特意挑了其中幾塊鵝脯食用。鵝肉營養豐富，蛋白質含量高，脂肪含量低。而求之于四氣五味，則鵝肉味甘平，有補陰益氣、和胃止渴、止咳化痰等作用，所以極其適合久咳不愈或身體虛弱的人在冬日進補。大觀園中，從主子到丫鬟，一日三餐吃得都很少，感冒傷風時尤其如此，大夫不是開藥方，而是讓人先“清清凈凈地餓兩頓”，或者要求飲食一定要清淡。所謂饑餓療法，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吃，而是適當地喝些米湯，主要是大米湯，有潤五臟的作用。清代醫家程鐘齡說“藥補不如食補”，而曹雪芹則把中醫藥的食療文化在小說中體現得盡善盡美了。

若要問曹雪芹為什么會有如此深厚的中醫藥文化修養？這得從他的家學說起。據載，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曾與康熙皇帝談論醫理，可見曹家當有深厚的醫學家學淵源。古時候，《黃帝內經》為讀書人必讀之書，故古代文人皆通醫理。醫圣張仲景說：

余每覽越人入虢之診，望齊侯之色，未嘗不慨然嘆其才秀也。怪當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醫藥，精究方術，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中以保身長全，以養其生。但競逐榮勢，企踵權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務，崇飾其末，忽棄其本，華其外而悴其內。皮之不存，毛將安附焉？（《傷寒雜病論序》）

他認為精通醫理是文人的必備本領。曹雪芹不僅精通醫理，且勤于臨床實踐，他曾研制“定黃靈”治療“氣血兩虛，早孕少榮”證，并且獲得良好的效果。因而在小說中中醫藥知識隨故事發展而鋪設，成竹在胸，信手拈來，寫得合情合理，此等水平即便是在中醫行里也是一般人無法企及的。

（作者簡介：戴恩來，甘肅中醫藥大學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甘肅省名中醫；田文選，甘肅中醫藥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