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運峰
細想起來,第一次知道天津人民出版社,還是在我9歲的時候,距今已整整半個世紀了。
那是1972年,剛上初中的二哥從同學那里借來一本《桐柏英雄》,內容很是吸引人,我緊挨著二哥,囫圇吞棗地讀了一遍,記住了不少的故事情節,同時也記住了出版這本書的單位——天津人民出版社。
二哥的文筆不錯,作文經常受到老師的表揚,有時還被當作范文在公社范圍內展示。有一次,二哥給在天津工作的父親寫信,立志學習寫作,父親很是高興,來信大加鼓勵,信中對二哥說,為了支持你寫作,我給你買了兩種浩然的書,一部《艷陽天》,一本《春歌集》。
書很快就寄來了,看著嶄新的散發著油墨香味的書,我很是羨慕。《艷陽天》一共三大冊,密密麻麻的都是鉛字,封面也有些單調,我不感興趣。《春歌集》卻讓人看著很舒服,綠色背景的封面上,近處是盛開的桃花,遠處是一隊或開著拖拉機,或騎著自行車,或扛著鋤頭走向田野的社員,毛筆題寫的書名,很是瀟灑。在當時,這本書稱得上是豪華本,大32開,版式舒朗,書中還有陳玉先畫的6張國畫插圖,而且是彩色印刷,這在當時已經是極為考究的裝幀了。這本書,也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
在我的心目中,天津人民出版社是一個神秘、神圣的存在。
16歲的時候,我來到天津,頂替父親參加了工作。每天下班,都要經過中山門新村的新華書店,如果時間還早,就到里面看看。一天,我發現書店柜臺后面的架子上擺放著一摞雜志——《八小時以外》,服務員說,快買一本吧,剛創刊的。翻開目錄,很多文章都很有吸引力,我買下一本,逐頁讀了,才知道天下還有這么多有趣的事情,而且,在八小時以外,還可以把生活安排得如此豐富多彩。
這本雜志,正是天津人民出版社創辦的。有一段時間,我每期必買,我的一些“雜學”就來自于這本雜志。
在南開大學讀本科的時候,有兩門專業課,一門是中國近代史,教材是陳振江教授的《簡明中國近代史》,另一門是西方政治思想史,教材是徐大同教授主編的《西方政治思想史》;讀研究生期間,必讀書目中有朱光磊教授的《政治學概要》《當代中國政府過程》《當代中國社會各階層分析》,蔡拓教授的《當代全球問題》等,這些書,也都是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由于和專業有關,我讀得很細,但印象中似乎沒有發現過什么差錯,至少沒有一處硬傷,可見編校工作的認真細致。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天津人民出版社是一家嚴肅認真的出版社,是對作者、對讀者高度負責的出版社,總之一句話,這是一家讓人放心的出版社。
我所學的專業雖然是政治學,但機緣巧合,竟然轉向了研究魯迅的道路,大約有五六年的時間,我像著了魔一樣地搜集與魯迅研究有關的資料,我逐漸發現,天津人民出版社曾經出版了大量有分量的魯迅研究著作,堪稱魯迅研究著作出版的重鎮。比如,享譽學界的《魯迅生平史料匯編》五卷六冊,幾乎將當時能夠見到的魯迅生平史料“一網打盡”,尤其為人稱道的,是書中第一次披露了魯迅原配朱安的照片及相關資料,因為朱安長期處于被遺忘、被抹殺的狀態,要肯定朱安的存在需要很大的勇氣。當時有一位魯迅研究界的權威對此很不以為然,說,我不知道朱安,但我照樣可以研究魯迅。但從此,朱安也逐漸被研究者關注,喬麗華博士廣為搜集相關史料,完成了一部《我也是魯迅的遺物——朱安傳》。就從這一點來說,《魯迅生平史料匯編》功不可沒。
被魯迅研究界很多人珍若拱璧的《魯迅研究資料》共出版24輯,其中的第4至第17輯就是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在1980年1月至1986年6月期間出版的。此前,《魯迅研究資料》第1-3輯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該刊的編者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隸屬國家文物局,文物出版社出版《魯迅研究資料》也是順理成章。之所以從第4輯改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是由于一件文壇公案。1979年2月,茅盾在《新文學史料》第二輯發表了《需要澄清一些事實》一文,對當年的“兩個口號”論爭舊事重提,而且不盡客觀,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魯迅研究室主任李何林教授義憤填膺,挺身而出,為魯迅和馮雪峰辯誣,以本刊編輯部的名義寫了《也來澄清一些事實——答茅盾先生》予以批駁,準備在第4輯刊出,但文物出版社有所顧慮,要求把這篇文章撤下來,李何林當即拒絕,隨后派人與天津人民出版社接洽,天津人民出版社果斷將《魯迅研究資料》第4輯接了過來,原封不動地將這篇文章收進書中,讓學術界很是佩服。
在搜集資料的過程中,我還發現,許多在魯迅研究界的前輩或是日后成為魯迅研究中堅的學者,都在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過自己的專著。比如,李何林的《關于魯迅及中國現代文學》,王士菁的《魯迅早期五篇論文注釋》《魯迅的愛和憎》,陳漱渝的《魯迅在北京》《許廣平的一生》,張恩和的《魯迅舊詩集解》《魯迅與郭沫若比較論》,王得后的《〈兩地書〉研究》,倪墨炎的《魯迅與書》,吳奔星的《魯迅詩話》,袁良駿的《魯迅思想論集》,趙瑞蕻的《魯迅〈摩羅詩力說〉注釋·今譯·解說》,林非的《魯迅小說論稿》,單演義的《魯迅與瞿秋白》,鮑昌、邱文治的《魯迅年譜》,孫瑛的《魯迅在教育部》,王爾齡的《讀魯迅舊詩小札》,馮光廉的《魯迅小說研究》,徐鵬緒的《魯迅小說理論探微》,等等。這些書的出版,為天津人民出版社贏得了聲譽,同時,這些書也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作者的學術地位,至今,一些作者還對天津人民出版社充滿了感激之情。
沒有想到的是,我竟然也成了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一名作者。
那是2004年的冬天,我在讀魯迅的《〈自選集〉自序》時發現,1933年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魯迅自選集》所收的篇目都經過魯迅的重新校改,與初刊或初版本有著不少的差異,隨即產生了為這本書做校注的念頭。一位朋友聽說了,就介紹我與天津人民出版社文史編輯室主任韓玉霞女士聯系。盡管以前不認識,但同為南開校友,原來的陌生感瞬間消除,她干練、爽快、敏捷,對于選題具有一種天然的判斷力,聽完我的陳述,她馬上說,我覺得有價值,可以做,我抓緊申報選題。湊巧的是,陳益民總編輯也是“魯迅迷”,對魯迅和中國現代文學情有獨鐘,因此很支持這個選題。就這樣,《魯迅自選集》(校注)很快列入了出版計劃。我到天津圖書館泡了一段時間,以1933年版《魯迅自選集》為基礎,完成了校勘、注釋的工作。2005年5月,《魯迅自選集》(校注)出版,《天津日報》《今晚報》刊發了書訊,《中華讀書報》《文匯讀書周報》分別發表了張鐵榮教授、郜元寶教授的書評,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書很快售罄,緊接著便重版了。
《魯迅自選集》(校注)的“首戰告捷”,使得我和出版社建立了彼此信任的關系。有了編書的想法,往往第一個電話打給韓玉霞,請她判斷有沒有可行性,她有時也會主動打來電話,問有沒有什么想出的書稿。她知道我參與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修訂,便經常關注這件事的進展,尋找與此有關的選題。2005年11月,《魯迅全集》終于修訂完成,人民文學出版社在人民大會堂浙江廳舉行了新書發布會,隨后,又到西山八大處中宣部干部培訓中心召開研討會。我從北京回來后,與陳益民、韓玉霞聊天時提到,2005年版《魯迅全集》比1981年版有明顯的提高,但由于受到編輯體例和主觀意志的影響,仍存在不少的缺憾,最為明顯的是魯迅的一些早期著作和散篇文字仍沒有收錄進去。他們二位馬上問,有多少篇,可以編成一本書嗎?我回答說,當然可以。于是,他們很快在社里進行論證,決定編輯出版《魯迅全集補遺》。
因為有2001年群言出版社《魯迅佚文全集》作為基礎,加上平時的積累,《魯迅全集補遺》很快就編完了,2006年6月印出,此時,和2005年版《魯迅全集》上市僅相隔半年,由于《魯迅全集補遺》的開本、裝幀和2005年版《魯迅全集》相近,許多書店都將這兩種書放在一起銷售。2007年秋天,我在中央黨校進修,早晨散步時遇到北京大學的一位老師,聊天中談到了2005年版《魯迅全集》,他說,還有一本《魯迅全集補遺》,非常有用。我說,那是我編的,他非常驚訝,第二天便取回來讓我簽名。這本書,銷路也不錯,于是在2018年出版了增訂本。
有《魯迅自選集》(校注)和《魯迅全集補遺》兩本書“墊底”,我和天津人民出版社的合作越來越密切,2007年9月,《魯迅先生紀念集》(上下)出版;2009年1月,《魯迅著作考辨》出版;2009年5月,《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出版。同時,我還將周楠本先生編著的《魯迅文學書簡》介紹給天津人民出版社,也很快出版了。
2021年11月23日下午,韓玉霞發來微信說,2018年版的《魯迅全集補遺》已經沒有庫存了,出版社準備重印,問我還有沒有需要增補的內容。得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因為可以借此彌補2018年版的一些缺憾。于是,我便放下手頭的其他工作,集中精力對這本書進行重新整理,一是糾正了原版的編校失誤之處,二是增補了30篇近年來新發現的魯迅佚文、佚信和書刊廣告,三是統一規范了編輯體例。這便是2022年7月出版的《魯迅全集補遺》(第三版)。
從9歲時知道天津人民出版社到現在,已經過去了50年;從開始成為天津人民出版社的作者到現在,也已將近20年。時光老人總是默默地帶著人們從一個起點走向另一個起點。我相信,我和天津人民出版社的情緣還會接續下去,一道去編織更多更美麗的故事。
(作者為南開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