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弟
一提正史,我們就會想到“二十四史”,其中有一部分內容稱作“藝文志”,它是記錄通代或一代的圖書目錄,古典目錄學將其稱為“史志目錄”,對于稽考以往圖書的名稱、種類、數量、存佚等狀況,從而回溯當時學術文化的興衰流變,都極有意義。遺憾的是,“二十四史”中僅有六部有“藝文志”或稱“經籍志”,它們是《漢書·藝文志》《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和《明史·藝文志》,而且體例不一、詳略各異,從而給學術研究造成不小的困難。
《漢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漢志》)是東漢班固根據西漢劉歆所撰《七略》而編成的,其在“總序”中說:“今刪其(指《七略》)要,以備篇籍。”它著錄了自上古迄西漢末年國家所藏圖書,有圖有書,共分為6大類、38小類,596家(即目),凡13269卷(按:此卷數著錄不確)。前有總序,概述了東漢以前書文化發展簡史,道:
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戰國縱橫,真偽紛爭,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
寥寥三百余字,講了孔子卒后,學術分化,戰國諸子百家爭鳴,秦始皇焚書,漢初恢復國家藏書,漢武帝建立官藏各項制度,漢成帝詔令劉向、劉歆父子先后整理官藏,最后編成國家藏書分類目錄《七略》的經過,言簡而意賅。六大類皆有序文,現舉《六藝略》序文為例,道:
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蓄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后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序六藝為九種。
先敘“六藝”即六經的功能,次說世人研習六經情況,最后評述腐儒習經之患。各小類也皆有序文,簡述該類圖書主旨及發展源流,如《詩經》的小序說:
《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漢興,魯申公為《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三家皆列于學官。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
先講詩與歌的功用,次說它們的產生和二者的區別,再說《詩經》的來源、孔子進行編輯及遭秦火能保存下來的經過,最后說《詩經》在漢朝的師傳情況,通過此序,后世洞曉《詩經》一書的來龍去脈和前世今生。總序、類序和小序皆學術價值極高。然后著錄書名、作者、卷數,書下多有簡注,這些簡注亦極具價值,比如儒家類“《王孫子》一篇”,注曰“一曰《巧心》”,此為注書之異名;又比如道家類“《文子》九篇”,注曰“老子弟子,與孔子并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托者也”,此是注作者時代并疑其為偽書;還比如小學類“《史籀》十五篇”,注曰“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矣”,此乃注存佚;同類“《急就》一篇”,注曰“元帝時黃門令史游作”,此是注作者;又如兵技巧類“《鮑子兵法》十篇”,注曰“圖一卷”,此系注附錄;還如儒家類“《晏子》八篇”,注曰“名嬰,謚平仲,相齊景公,孔子稱善與人交,有《列傳》”,此注較為詳細,解題書名,簡介人物時代和事跡,并告史有其傳。如此著錄,書雖亡,閱這些簡注,就能知道很多信息。《漢志》距今已有兩千多年,所錄圖書至今十不存一,但其保存至今,就非常珍貴。比如,西晉時期出土的汲冢竹書和近代以來大量出土的東漢前的簡策帛書,都要先與《漢志》核對,看是否著錄,再作進一步研究,1974年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了大量秦漢時期簡帛圖書,《漢志》或有或無,無者乃秦焚書之遺存,有者《老子》帛書甲乙本,與今本字句多有歧義,可考孰是孰非。再如《漢志》有《齊孫子》一書,唐人顏師古釋為孫臏所著兵法,但世無此書,千百年來一直聚訟紛紜,1972年在山東臨沂銀雀山漢墓出土了簡書《孫臏兵法》,疑團頓釋。
《隋書·經籍志》(以下簡稱《隋志》)成于唐初,是對先唐典籍存亡狀況的總結。它主要依據隋唐國家藏書,并參考以往官私目錄編就。其體例首次明標“經史子集”四大類,下分四十個小類,著錄存亡圖書4191部共49467卷,附錄佛、道經凡2327部7414卷,不錄具體書名。《隋志》多仿《漢志》,亦前有總序,筆削了蕭梁目錄學家阮孝緒的《七錄序》和隋朝文獻家牛弘的《請開獻書之路表》而成,是一篇極佳的書文化簡史,辭麗而意賅。各大類、小類亦皆有序文,序該類學術源流,前一部分從《漢志》,后續《漢志》至隋前,較《漢志》講述更為詳細,仍以《詩序》為例,道:
……漢初,有魯人申公,受《詩》于浮丘伯,作詁訓,是為《魯詩》。齊人轅固生亦傳《詩》,是為《齊詩》。燕人韓嬰亦傳《詩》,是為《韓詩》。終于后漢,三家并立。漢初又有趙人毛萇善《詩》,自云子夏所傳,作《詁訓傳》,是為“《毛詩》古學”,而未得立。后漢有九江謝曼卿,善《毛詩》,又為之訓。東海衛敬仲,受學于曼卿。先儒相承,謂之《毛詩》。序,子夏所創,毛公及敬仲又加潤益。鄭眾、賈逵、馬融,并作《毛詩傳》,鄭玄作《詩箋》。《齊詩》,魏代已亡。《魯詩》亡于西晉。《韓詩》雖存,無傳之者。唯《毛詩鄭箋》,至今獨立。又有《業詩》,奉朝請業遵所注,立義多異,世所不行。
其學術價值很高,《四庫總目》說,“后漢以后之藝文,惟借是以考見源流,辨別真偽”。登錄圖書的形式是,書名除標作者、卷數外,尚注存、亡、殘、偽等,并以夾注方式依類附入亡佚書目,注釋較為豐富,對考證先唐古籍之傳承,大有裨益,后有佛、道簡史。《隋志》可謂中世紀學術之總括,影響深遠。
《舊唐書·經籍志》(以下簡稱《舊唐志》)由五代后晉劉昫所編,是根據唐人毋煚的《古今書錄》而成,著錄圖書止于開元(唐玄宗年號),之后兩百年所出圖籍如李白、杜甫的詩集等,都沒有著錄。其體例,大類為四經史子集,小類分45個,著錄圖書3060部,為51852卷;登錄圖書的形式是,書名下標出卷數、作者;前有總序、尾有后序,類序小序皆無,致使學術文化的發展出現了“斷層”。前后序文簡述了自先秦至唐末書文化之流變,有一定史料價值。
《新唐書·藝文志》(以下簡稱《新唐志》)是宋歐陽修撰,它在唐人所修多種目錄基礎上,又加錄了唐代學者之著作,共錄3277部52094卷,唐代藏書及唐人著作較《舊唐志》更加完備,亦分經史子集4大類、44小類,有總序,概述了先秦以來的圖書文化史,重點敘說了唐朝書文化的盛衰,而無類序和小序。登錄圖書的形式是,先作者,次書名,再卷數,間有注釋。
《宋史·藝文志》(以下簡稱《宋志》)元脫脫主修,主要依據宋朝的《國史藝文志》纂成,仍分經史子集四大類45小類,著錄圖書9809部為119972卷,有總序,簡敘宋朝圖書事業及編纂本志情況,無類序和小序,登錄圖書的形式與《新唐志》相同。《四庫提要》評之曰“紕漏顛倒,瑕隙百出,于諸史志中最為叢脞”,就是說,它缺錄、重復、記錯書名、作者等較多,但其記一代藏書之盛,所據國家目錄皆以亡佚,為保存古代文化遺產,為研究元朝以前書文化,提供了豐富的資料。
以上五史“藝文志”所錄圖書皆為通代,即從上古至近編者的朝代,自然重復著錄、不夠準確之處難免。而《明史·藝文志》(簡稱《明志》)則是名副其實的明朝“藝文志”。《明志》由清張廷玉編定,一改以往通錄的做法,僅著錄明朝人的著作,其他朝代不錄,仍分經史子集四部,部下設35個小類,著錄圖書4462部105794卷。《明志》僅有總序一篇,敘述明太祖以來政府圖書事業的活動以及編撰本志的經過。登錄圖書的形式也與《新唐志》《宋志》相同。《明志》對于稽考明人著作最為方便。
“二十四史”中尚有十八史無“藝文志”,于是清人不斷補修,在近三百年的時間里,補成史志目錄達30余種,其中補《后漢書》“藝文志”就有六種,均收入《二十五史補編》。如果把六部正史“藝文志”加上各種補志,再加金德建《司馬遷所見書考》的《敘論》和《清史稿·藝文志》,倘若再將近代以來出土的簡策帛書加上,組織人力經過精心整理編纂,就構成了中華民族自遠古至近代一部“古籍總目錄”,在它上面會呈現出無比豐富的思想文化信息。例如《漢志》無“史部”,而《隋志》以后,皆立“史部”,說明史學自東漢以降,日益發達,人們越來越重視史鑒。再比如,各目錄的大類和小類的“子部”書,都是儒家經書居首,說明兩千多年以來,儒學的統治地位從未被撼動。又比如,通過小類某種書之增減,可知當時某項學術之盛衰。若想了解先秦至明清各類古籍或某部古籍的流變,稽考這些藝文志和私家目錄,便可知其在不同時期流傳情況,包括某朝存、某朝殘、某朝亡、某朝與它書合刻、某朝編入叢書等,可考真偽、辨學術、定性質、識優劣、作輯佚……功用巨大。
(作者系南開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