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璇
鄭振鐸是著名文學家、考古學家、藏書家,對我國文化學術事業有著重要的貢獻。他有記日記的習慣,生前,有過兩種日記經他自己整理、發表:一是《歐行日記》,二是《求書目錄》。目前所見鄭振鐸的其他日記,包括1956年之后的日記,在其生前均未發表。陳福康先生耗費數十年心血,將鄭振鐸目前存世的日記全部匯總、出版。
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全面展開,大學重組,燕京和輔仁按不同科系分別并入北大、清華、北師大等。這樣調整過后,時任燕京大學教授的趙蘿蕤被調入北京大學西語系任教授。而陳夢家在此前被人誣告在為清華大學文物陳列室購買文物時有貪污嫌疑,遭到了群眾批判,不得已進行數次檢討、坦白,心力交瘁。最終經組織調查,認定陳夢家是清白的。1952年9月1日,教育部擬將陳夢家調到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以下稱“考古所”),梁思永讓夏鼐與鄭振鐸談相關事宜;隨后,約在10月間,陳夢家進入考古所工作,時任所長即鄭振鐸。
就實際情形而言,從清華大學進入中國科學院考古所,給陳夢家的生活、寫作和研究帶來極大的困擾。“每個周末他要擠車返回清華大學的家,周一則要擠公共汽車進城上班。因為研究著述的需要,有些圖書資料要備兩份。”生活上的諸多麻煩可以盡量克服,然而工作環境上的變化,如與大學完全不同的坐班制度、組織分配的各種學習任務等則是讓陳夢家極為不順心——進入考古所工作的一段時間內,陳夢家對所中各種學習和會議的厭煩情緒在致妻子趙蘿蕤的信件中流露:“下午又是季度檢查總結會,陶孟和主持。悶坐四小時,大聽窗外的雨聲。”(1952年12月20日)“上午消磨于學習,大家皆覺困倦矣。”(1953年5月7日)“昨天開會三次,共五小時又半,極覺乏味。今日又討論半日。星期五晚上討論節約,八點后回來。”(1953年6月4日)
陳夢家當時手頭上有很多正在撰寫的著作,有的即將發表,有的發表后還需修訂,每日被安排的各種瑣事完全打亂了他的進度。
當時陳夢家致妻子的信件中也有涉及鄭振鐸的內容。比如1953年3月17日的信中寫道:“今日老鄭叫人來喊我去馬市,我匆匆即去,無非坐了聊天,他似甚關心所事而不甚滿意某某兩人之‘保守,但他說話吞吞吐吐,并未明說出來。我對此等事,現在已不甚熱心。以后更要少說話。據他說,我去所中以后,已使某某之不安。”
此后一段時間,陳夢家與鄭振鐸交往的線索不多,只能從其他一些零散的文獻中看出兩人的交往。比如,陳夢家從“1955年鄭振鐸自西安借來《右輔環寶留珍》五冊”中,得知某“銅禁”的尺寸。1957年春,鄭振鐸為陳夢家題寫書名《流散美國的中國銅器集錄》。而從現存鄭振鐸日記來看,1956年11月之后數月,鄭振鐸記錄了與陳夢家比較頻繁的互動,包括工作事宜、逛書店、看畫展、借書以及在彼此家中共進午餐等內容:“十時,到考古所,陳夢家云:琉璃廠藻玉堂近得書不少。即偕之至該肆,果有新至之書數十箱。其中,僅張君所選的勞校數種及明刊《三謝集》為佳耳。但無意中,卻得到某人托售的《弁而釵》一部。此‘不登大雅之物也,卻索價絕為昂貴。予以久未收小說,且前僅有半部,故仍收之。”(1956年11月2日)“到考古所,偕陳夢家赴美院看李可染畫展,不料已經收場。”(1957年1月30日)“八時半,到陳夢家、夏鼐處。近十時,回。”(2月3日)“上午,在書店亂翻書而閱。開卷殊有得也!陳夢家來談,借去明板《魯班經》二冊。”(2月17日)“十時半,到考古所,將明拓本禮器碑一冊交給陳夢家。”(2月20日)“十一時許,森老來。其后,唐弢、柯靈、佛西來,夢家來,駿祥、小燕來,吳耀宗夫婦來。他們在此午餐。看了些珍本書,談得很高興。二時許散。”(2月24日)“十時半,到考古所。羅子為恰在陳夢家處,談手工業美術品事,爭論頗烈。”(3月5日)“四時半,偕曾昭燏到考古所,和作銘、夢家、秉琦等談了一會兒。”(3月9日)“九時,到考古所,開學術委員會也。通過了向學部的報告,1957年工作計劃及培養干部計劃。并提出了科學論著在工作時間內寫作者概不受酬的建議。午,在陳夢家宅午餐。”(3月13日)
有意思的是,其間穿插的兩則借書的記錄。一則是陳夢家借去了《魯班經》;二則是借去了明拓本《禮器碑》。《魯班經》記載了一代匠師魯班的木作之藝和木作之道,很早就被我國學者發現并加以運用,也為后人研究明代家具提供了有力的依據。陳夢家起初是為了生活起居買家具,后來便經常叫上一些同人同去逛古董店、木器行等,尋覓有價值的文物,尤其偏好明代家具,成了一個資深的明代家具鑒藏家。他的好友王世襄,后來的文物專家、收藏家,走上明代家具鑒藏之路的引路人就是陳夢家。《禮器碑》是東漢桓帝永壽二年魯相韓敕所立,被推為漢碑隸書極則,陳夢家借去此書,也顯示其對書法的濃厚的興趣。
參考夏鼐日記,關于陳夢家多有記載。第一次出現是在1952年9月1日陳夢家將調考古所之際,由最開始的僅限于交流工作到后來的“與夢家君閑談”,互動越來越多,彼此都有非常好的印象。后來,陳夢家住所錢糧胡同34號的購入,正是由于夏鼐出面協調才幫助他解決了燃眉之急,其日記中也有同時涉及鄭振鐸的內容。比如,1956年3月2日,夏鼐日記中有:“上午赴所,鄭所長來談,并將下午在基建會議上發言稿交給我與陳夢家同志閱過,談西戶路工作及遠景計劃。”隨后將要談到的1957年3月13日、1957年8月9日等處,則有與鄭振鐸所記相似的內容。
關于西北大學之行,夏鼐1956年12月30日的日記有記錄:“陳夢家同志談西北大學功課事。”這是二人首次正式談及赴西北大學講學事項。講學課程應是為西北大學設立的“考古專門化”課程。夏鼐日記中最早記錄西北大學考古專門化事在1956年6月27日:“下午赴西北大學,晤及劉副校長,郭繩武教務長,林冠一、馬長壽、陳直三教授,談設立考古專門化事,我允考古所加以支援,下學期即代開石器時代一課,以后再隨時聯系支援。”隨后直到陳夢家啟程前往西北大學前,夏鼐日記中還有數次記錄西北大學馬長壽教授赴考古所與其商談開設考古專門化課程事,陳夢家在當時考古研究上頗有建樹,赴西北大學講學考古專業化課程的事自然也落在了他的頭上。
1957年3月29日,陳夢家乘火車赴西安,4月24日返京,前后為期約四周。4月25日,夏鼐在日記中寫道:“上午,陳夢家同志由西安赴所,談西安情況,武伯綸同志調所事尚未解決,但恐非如此不可;西北大學希望我們能派一人參加其考古專業教研組云云。”
有意思的是,此一階段鄭振鐸的日記有三次提及陳夢家:“六時,回,近七時到家。石興邦來談。找陳夢家不到。他有信來,說,將于星期二回京也。”(1957年4月19日)“夜,武伯綸、陳夢家、王子云等來談。九時半,去。”(4月22日)“寫信給舒、箴、書鴻、靳以、哲民、森玉、夢家等,皆即發出。”(5月12日)
4月17日,鄭振鐸率全國政協視察團去西安,陳夢家曾前往看望。
1957年陳夢家被劃為“右派”。1957年8月19日,鄭振鐸的日記:“下午二時半,到考古研究所,參加對右派分子陳夢家錯誤的討論會。首先由我說了幾句話,然后由陳夢家作初步檢討。瑣碎得很,全無內容。王世民加以比較詳細的揭發。石興邦予以根本的駁斥。大家一致不滿陳的檢討。近六時,我先走,因為要招待外賓也。匆匆晚餐后,六時四十分,到首都電影院,招待各國大使看寬銀幕電影。九時回。天氣熱甚,只在天井里乘涼。夜,有大雷雨,起來關窗。”
翻閱鄭振鐸現存的其余日記,大體風格是比較簡潔紀實的,而在談及對陳夢家的批判,一改上一條(本年5月12日)日記中親昵的稱呼“夢家”,還用上多個修飾性的語匯,勾描了當時現場局勢的緊張與嚴肅。
再往下,其日記之中確實未再出現陳夢家的名字。身兼數職的鄭振鐸的事務非常繁忙,也遭受了批判,又有較長時間出國訪問的經歷,最終于1958年10月17日遭遇空難。10月19日,趙蘿蕤在給陳夢家的明信片中告知鄭振鐸因飛機失事罹難。
〔本文為長沙理工大學研究生創新項目“多重身份下的陳夢家研究”(編號CS2021SS99)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