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梅
“知人論世”是個習用的成語,常被用來表述一種關于了解和研究人物的方法。《辭海》(第七版)對它的釋義是:“指為了解一個歷史人物而論述他的時代背景。”并引清代學者王昶的《湖海詩傳序》作為書例:“以詩證史,有裨于知人論世。”按此解釋,似乎這個成語的意思比較簡單,且似乎此語較為晚出。實際上,從使用情況看,人們對這個成語的理解不盡相同,頗值得考究一番。
這個成語的源頭也很早,出自《孟子》。《孟子·萬章下》云:“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知人論世”四個字就是由此演化而來的。第一句好理解,是說頌詩、讀書要了解作者其人。第二句就有些費解了。何謂“論其世”?“世”指什么?朱熹是注釋《孟子》的權威,他解釋“論其世”云:“論其世,論其當世行事之跡也。言既觀其言,則不可以不知其為人之實,是以又考其行也。”這里的“世”指身世、經歷。也就是說,要想了解作者其文、其人,就必須了解作者的身世、經歷。這里的知人論世,既是讀書法,又是知人法。
這種讀書、知人必先了解作者身世的方法用于文學評論,就形成了中國傳統文學批評方法中的知人論世法,即:通過考察文學作品的作者的身世經歷來研究、認識和評價文學作品。如南朝文學評論家鐘嶸就很善于用這種知人論世法考察作品。他在《詩品》中評論晉朝詩人劉琨的作品時說:“其源出于王粲。善為凄戾之詞,自有清拔之氣。琨既體良才,又罹厄運,故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這是用劉琨生逢厄運的經歷來解釋其詩何以多感慨悲憤之詞。金圣嘆評點《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贊》云:“末‘窮愁著書,另宕一句,乃寫自家意思。”則是用司馬遷遭受宮刑的遭遇來解釋司馬遷發憤著書的動因。現代文學評論家更是自覺地、經常地運用這種知人論世法考察作品。如一位研究曾樸所著小說《孽海花》的論者談道:要深入剖析《孽海花》,就“要了解作家的生活,‘知人論世,故有必要尋覓足跡,探索一下曾樸的生活、思想歷程與創作過程”(王祖獻《孽海花論稿》)。
對于知人論世的“世”,除了釋為身世、經歷外,還有釋為“時勢”或“時世”的。“時勢”“時世”,即作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這種含義的知人論世,同樣被用來考察文學作品,如一些文學評論家把某一作品與當時的社會思潮和文學思潮結合起來考察,就是如此。這種知人論世已不僅僅是一種文學批評方法,而是被廣泛應用于編纂、著述、治學等方面的一種方法。這就是說,知人論世法又是編纂法、著述法、治學法。
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曾談到編纂文集的方法,涉及知人論世的編纂法與著述法,他說:“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現在新作的古人年譜的流行,即證明著已經有許多人省悟了此中的消息。”這里所說的知人論世的“世”,當是指“時勢”“時世”,所謂編文集用編年法、給古人做年譜,都是通過審視時代和社會的大背景來考察作者、考察古人。年譜的作者都是以“知人”為目的的,他們之所以采用年譜這種形式,是因為他們懂得知人須先考見“時勢”的道理。有一部《三曹年譜》,其著者在編例中說明書的內容時寫道:“略記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面的重大事件,以便與譜主曹操、曹丕和曹植的社會活動和詩文內容互相參證。”可以看出,著者是自覺地運用知人、知文須先考見“時勢”的知人論世法的。
著述、治學運用這種知人論世法,常能獲得很好的效果。鄧云鄉先生有一本很有影響的著作《魯迅與北京風土》,其寫作構想就甚得益于這種知人論世法。這部書以《魯迅日記》為經,以風土景物為緯,因人寓景,極有興味。王西野之跋語論此書這種寫法的立意云:“從魯迅接觸的特定環境來研究魯迅,于知人論世,是不無用處的。”亦即通過考見魯迅所處的“時世”來了解魯迅。朱成甲所著《李大釗早期思想與近代中國》用的也是這種知人論世法。這本書的主要特點是“不是讓歷史人物自己來解釋自己,而是讓時代來解釋人物”,也就是通過研究時代來研究李大釗。用這種方法進行研究所得出的結論,較之僅僅孤立地研究李大釗本人的材料要準確、深刻得多。
史學大師陳寅恪先生的治學方法中也有知人須先考見“時世”的知人論世法。他在為馮友蘭《中國哲學史》寫的審查報告中說:“古人著書立說,皆有所為而發。故其所處之環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則其學說不易評論。”于此可見這種知人論世法對于治學的重要。
讀書必須知人,讀書、知人必須明了其人所處的時代與社會的狀況,這種知人論世的方法用“聯系”的、“全面”的(不是孤立的、片面的)眼光觀察問題,是非常富于辯證精神的。我們應當重視并善于利用這種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