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勇

我突然發現,在我居住的小區中,老年人大概是小區里最熱鬧的人群,沒有之一。
雖然母親來小區生活還不到半年,但感覺已經和小區里的老人們打成一片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本以為在鄉下生活了七十多年,又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會對城里的生活環境和生活習慣感到不適應,或者說城里沒有鄉下自由、隨意。可母親已經和我說起小區北邊那棟樓的一樓有健身器材,南邊哪棟樓的一樓開了一家超市,還有哪棟樓的麻將館有幾張桌子,哪棟樓會聚集很多的老人在一起聊天。
我知道母親的性格很內向,甚至還有一種來自鄉下的自卑,是那種比較慢熱的人,不太容易合群,但母親很快就融入了小區的老人當中了。以至于,小區中流傳的一些信息,很多都來自母親之口。
初來城里的一個晚上,母親和我說,她白天一個人搭乘電梯“嗖嗖嗖”地上了十五層,緊張得要命,掏鑰匙開門時手都是抖的,腿也一直打戰。我看著母親一邊和我說,一邊將手和腿做著顫抖的樣子來,那模仿的神態實在好笑。我便說道:“沒什么事就不要下樓,到陽臺上看看外面也是很好的啊!”可是,母親在鄉下走慣了,也是勞作慣了的,怎么可以讓自己的手腳閑下來呢?又怎么能讓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待在十五樓的云層之中呢?
母親閑暇時喜歡打牌,這是鄉親們打發時光最好的方式。老家的鄰居都說我母親的接受能力很強,無論是字牌、撲克,還是麻將,甚至現在很少見到的骨牌,母親都會打,并且是一看就知、一學就會、一打就精的人。母親閑得發了慌,就去小區里和老人在一起打麻將。我發現老年人的身上有一種集體性格,他們的話題相似,無論是來自天南還是海北,無論是來自大城市還是小縣城,他們都會在家長里短中尋求著彼此的安慰。要是一位老人說自家的女婿孝順,其他的老人也會附和著說自家的女婿也是好的。倘若一位老人說自家的兒媳婦比較精明,其他的老人也會附和著說自家的兒媳婦不是省油的燈。
老人們打麻將,其實就是一種游戲。我們小區的老人因陋就簡,就著一個小方桌、幾條板凳,便可以玩下去,而且自得其樂。有一次,我早早下了班,特意到我母親經常打麻將的地方,我看到母親和老人們拿麻將的手都是瑟瑟發抖的,眼神都是緊緊地盯著麻將桌上的麻將牌,一個個如雕塑般地坐在麻將桌前,用肉眼幾乎難以察覺的緩慢動作在摸牌、出牌,倒是在老人和牌的時候,會發出“哈哈”的笑聲來,我內心便涌起一陣酸楚。老人們以這種彼此“取暖”的方式溫暖著彼此,是否能夠真正地緩解孤獨,其實并未可知。
我和母親一起回家,我問母親:“你感覺到快樂了嗎?”母親說:“在打麻將時還認識了一位女子。”母親經常提及的一位,是來自母親娘家的比她小了十多歲的女人,在一戶老人家里做保姆。她每次來打牌的時候,嗓門很大。當然,小區里的老人們是不愿意和她一起打的,倒是我的母親,常常順著她,還順便喊其他老人一起打。有時,母親常常勸導她,要順應著小區的老人。只是還沒等我的母親把話說完,那女子便走到了另外的麻將桌。
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母親會在每天早上七點半的時候準時出門。那個時間,正是我們忙著洗漱、忙著上班的時間,我便也沒有多想、多問,以為母親只是下去走走鍛煉身體。可是有一天,孩子在家找一本學習參考書時,竟然發現母親睡覺的房間里有很多面條和一些塑料生活用品。我看著這些面條和塑料制品,突然間感到心酸,但是語氣非常柔和地問母親:“怎么買了那么多面條和小東西?”我看著母親的眼神,感覺到母親的心里是虛虛的。孩子說:“我知道了,應該是奶奶每天早上去超市免費領的。”母親說:“面條是我吃的,沒有給孩子和你們吃。這些塑料東西我要帶回老家,還有那些面條是要帶回給老頭子吃的。”我說:“這些東西都是過期的,不要上當受騙啊!”母親說:“我知道,我不會上當的。”我知道,母親是舍棄不了眼前的這點小便宜。
母親說,小區的老人喜歡去超市,喜歡去聽保健講座,也能領很多的東西。有一天,母親很晚才回家,我以為母親又去麻將館了。可母親一回到家,坐在沙發上,就興高采烈地和我說起,對面小區里新開了一家理療店,好多老人都去聽課了,還免費給老人做足療。我只好再次提醒母親,不要為了得到一點小東西吃大虧。母親倒是顯出自己很明白的樣子,說:“我不會的,那做保健的設備,要四五千塊錢,我哪有那么多現金啊!”
我知道母親從鄉下來到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其實內心還是孤獨的,只是為了照顧我們這些長大了的孩子,我們要上班,孩子要上學。她和很多老年人一樣,都是遠離家鄉。那種因為麻將桌或者因為保健建立起來的淺薄的朋友關系,并不能真正慰藉母親的內心。母親去打麻將、去超市排隊、去聽保健課,甚至去做足療,都是一種排遣無聊和空虛的方式。但母親從不在我們面前流露出來。相反,她總是顯出一副快活和適應城里生活的樣子。
春日暖陽,我看到母親和小區的老年人,三五人圍成一團,有的在打麻將,有的在擺弄著健身器材,有的在絮叨著什么。他們匯聚成一道平靜的生活氣息,在小區里安靜地存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