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夫

我為母親寫過好幾篇作品。昨日讀到70歲的文友—王友明兄回憶他母親的一篇文章,又被深深觸動了。是啊,人不管多大歲數,就算70歲了,也仍是媽媽的孩子。“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們怎么寫得完那母愛呢?
世上也只有那么一種愛,回憶起來是滿滿的慈祥、溫暖,那就是母愛。世上也只有一個人,每當我們想起時,既思念又悲憫,總覺得虧欠于她。這個人,就是母親。
我的母親結過兩次婚,一共生了7個子女。母親因患乳腺癌,于72歲時去世。倘若母親還健在,今年應有87歲了。我大略把她的人生劃成五個階段:1至16歲、16至25歲、25至35歲、35至45歲、45至72歲。母親從1歲至35歲的人生歷程,于我來說是一片空白的。我只能根據當時的社會狀況,以及從母親口中得知的一些關于她的零零碎碎的往事來分析。1至16歲,母親的娘家在大山深處,其苦境可想而知。根據我的推斷,母親應是16歲嫁人,25歲離婚。記得她曾多次講過,在那段苦日子里,她的前公公,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哥哥的爺爺,因吃多了糠不能大便,痛得號啕大哭,母親顧不上倫理和臭氣,好幾次用手幫他掏卡在肛門的糞便。結婚短短幾年,生育二男一女,母親的長子因病幼年夭折。母親很多次對我說,我那夭折的哥哥叫羅伢子,特別聽話又聰明。平時她出工去了,叫他守在家里,他總是乖乖地等她回來……記得她每每講起,總是滔滔不絕。但那時我年紀尚小,怎么會在意母親的講述?她跟我這樣一個年幼無知的孩子無數次提起這些,可見她多想她的這個兒子!而當年還年幼的我,又怎么能體會到一個女人的喪子之痛呢?她是因無處訴說才對我講啊!
母親大約在25歲的時候,嫁給了也是離過婚的父親。母親第一任丈夫忠厚老實,而我的父親恰恰相反。父親歷來不擅勞作,只想投機取巧。記得有時家境稍好,父親也吹吹牛皮,而母親總愛拿話去壓他:“吹什么吹,30多歲還是光棍一條!連褲衩都沒有一件像樣的!”
根據母親的這些話,父親可能是在30多歲才娶到母親的。按年紀推算,我出生時,父親差不多應該40歲了,而在我出生前又生了3個孩子。大姐約在1歲左右,隨母親改嫁到父親這兒來的。母親從16歲嫁人,到35歲才生下我。這20年間,出工勞作、孝敬公婆、待客持家等等都暫不去提,光結婚、生子、離婚、結婚,到繼續不停地生兒育女,就夠折騰了。大哥比我大18歲,大姐比我也大了10多歲。前一段婚姻,約9年間生3個孩子;后一段婚姻,在10年間又生了4個孩子。也就是說,從16歲到35歲,在這段人生最美好的時光里,母親的全部精力都用在懷孕、哺乳上了。何況那時還要每天出工勞作。記得母親說過,她生我哥哥時,正是四月收割大豆時。我有一位姑母就住在隔壁,因姑父是打鐵的,在企業單位上班,家境要比我家好出許多,她家常有白米飯吃。母親每次見到她家的白米飯,饞得直咽口水。她上午還挺著個大肚子出工,回家煮一碗大豆,吃完大豆就生下了哥哥。母親自己給自己接生。下午繼續出工,沒有人知道她已經生了。
我的印象中,母親雖然個子不高,但是很漂亮。母親是一個非常講衛生的人,一件小事就可以說明。小時候,每當我們吃完飯,母親總是盛一盆熱水,把我們每個人的手臉全洗干凈。現在對照我們一些做父母的,只有一兩個小孩,都難做到這一點。我家的地面雖是泥巴地,且高低不平,但隨便哪個淺窩凹處,都很難看到一粒灰塵。地面被母親日日打掃,早已油光锃亮了,坐在地上也不會弄臟衣服。記得那時候家里人多椅子少,門檻也是我們常坐的地方。母親每天都要把木門檻擦洗好幾次。現在回想母親白天要出工,晚上還要做針線活(一家人的鞋子都是母親一針一線做出來的),還有我們這么多小孩要看管(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不喜歡老實待在家里,晚上、雨天總愛出門去跟他那些文朋好友混在一起)。我真不知道一個女人家,既要看管一群小孩,又要干活,是怎么做到的。
我是知道我父親的秉性的。他精明又摳門,凡與錢有關的事,一個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在那個年月,他一個農民,卻還閑心有余,愛好鉆書袋子。哪兒死了人,就愛去趕夜歌場子(家鄉的風俗,給死人守靈。幾個看了點書的人湊在一塊,一個人敲大鼓,另外幾個人以對唱的方式,互相盤問古書上的細節)。按我分析,正因他看多了古書,所以他心中好女人的形象,應是書中描述的那種中國古典之美吧,既賢淑又端莊。而在農村,都是泥土里鉆進鉆出的人,又有幾人跟書上的描寫相符合呢?你看,父親第一次婚姻本來好端端的,卻無緣無故跟我大哥的媽媽離了。同父異母的大哥隨他母親改嫁他鄉,骨肉分離。大哥每每回憶起自己幼時,總是淚流滿面,60多歲的人了,有時還怨怪我父親呢。據說,我大哥的媽媽跟我母親恰恰相反。她田里地上的事樣樣能干,就是不愛搞家務。婚姻天注定吧,也許只有像我母親這種任勞任怨、賢淑溫存、逆來順受的女子,才跟父親這種文不靠、武不靠,又好高騖遠的人合得長久吧!
母親從35歲到45歲,因家里人口太多,仍然只能以紅薯摻大米煮成飯為主食。一大家子人要解決吃的問題,光靠生產隊上掙的工分遠遠不夠。好在父親頭腦靈活,常年在外流竄跑營生。家里吃的、用的都靠母親一人想方設法弄回。子女少的人家的母親,一般晚上還是比較清閑的,但我的母親無一刻閑著。因田土屬公家管,農場里勞作的人對田里的稻草不太重視,但又不許私人隨便拿回。我母親便常常趁著夜深人靜,一個人不停地往家里挑干稻草,以備燒火做飯之用。母親得了乳腺癌,曾自言自語說道:“我一輩子除了因為窮得沒辦法,偷過農場田里的稻草和摘過他們的茶葉外,也沒干過什么傷天害人的事,怎么也要得這怪病呢?”唉,這是一位普通、善良、淳樸的女人對自己一生的叩問!這是在病痛折磨下無計可施時,就把這些因生活所迫干過的事歸于自己的原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等母親到了45歲的時候,兒女們陸續大了,苦日子也熬出了頭。但一個個兒女結婚生子,又一個個的孫子圍了過來。帶大大姐的子女,又帶二姐的孩子;帶大大哥的子女,又有二哥的孩子,又有我的孩子……記得在我兒子2歲多時,母親得了肋神經病。這病連醫生都沒能查出個所以然來,一直到老都在身上,有時痛,有時不痛。一痛起來,只得一手按著痛處,一手抱著不識其苦的孫子們。母親大概是在70歲患上乳腺癌的,當發現時已是晚期,醫生建議切除乳房。但自那次進院,母親就再也沒過一天的安寧日子了。我的母親也自從那次切去身體上的一個部件,她的生命,也開始一點一點在痛苦中被切去。
關于父母之事太多了,我想起這些就寫到這些。俗話說,子不干父。父親若還在世,我是不敢講的。何況還是以文章的方式公開評論,褒貶明顯,算是大逆不道吧!若父親泉下有知,定會罵得我狗血噴頭。但母親確實很了不起,生未報母恩,死當還公道。我作為兒子,今日斗膽評說父母,且當給母親的人生蓋棺定論吧!
為人子女者,評說父母確有不妥,那我就拿我大伯的一段話來說說—“育妹子又勤快又賢惠,一世人是吃了不少苦的。‘咯家伙’一世人撐著個長腰子,拿把鋤頭是冒樣子的,懶一世。”我大伯是個大脾氣的人,粗人說粗話慣了。特別是每講到我父親,沒一句好話。但他講的又是大實話,很形象的。父親干活的樣子,我也記憶猶新。父親身高1.78米的樣子,腰長腿長,干起農活來不愛彎腰。他五官端正,年輕時應算帥男一枚。大伯比我父親大10歲,父親也70多歲的人了,他還是一口一個“咯家伙”的。大伯跟父親一輩子關系處不好,但大伯對我母親一直尊重有加。母親的名字叫育梅,大伯到老了,仍一口一個育妹子。我母親過世后,大伯多次講起我母親。上面那段話,就是他曾對我說過的。
父親大人,這可不是我在講您的壞話,這是您大哥說的。若有不滿,那你們兄弟在地下干一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