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解釋清晨的寂靜

◎ 章銅勝

黎明之前，有一段時間是最黑暗的，也是最寂靜的。這段時間的黑暗和寂靜，仿佛是讓時間和世界暫時消失了一會兒，或者說正在醞釀一個更為盛大的開始，像舞臺帷幕拉開之前的某種等待。世界在喧囂之后，慢慢地恢復(fù)寂靜，又在這樣的寂靜里等待又一天喧鬧的開始。那么，是誰解釋了這個清晨的寂靜呢？

清晨在地平線上醒來和生長的影子，是巨大的山體、高大的建筑物，它們在寂靜中，有一種壓迫感。在清晨的寂靜里，我更喜歡一個空曠一些的地方，視野可以放得更遠一點，看著寂靜的氛圍一點一點地被打破，或者說是昨天熟悉的空間，它們在我的眼前慢慢地被打開，那樣熟練自然，我相信它們沒有經(jīng)過彩排，也沒有絲毫的做作。就在昨夜，世界慢慢地安靜下來，直至歸于寂然，而在今天的清晨，它又從寂靜中蘇醒過來，沒有人告訴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會有人向我們解釋這個清晨的寂靜。

穿透黑暗的第一縷陽光，該有多么勇敢啊，它在萬物的寂靜中，輕輕地撕開了帷幕的一條縫隙，宣告了一種結(jié)束和另一種開始。光從那條縫隙中流淌出來，像決了堤的光之河，在時光里奔騰。清晨的曙光、陽光和月光，都像是水，只是它們看上去質(zhì)地不同而已。而清晨，更像一個智者，沉默不語，看著一切，剛剛過去的，正在發(fā)生的，或是將要到來的，在它的眼里都不重要，它不需要了解什么，也無須向任何人訴說什么，任光和時間流淌，也任黑暗掩蓋光和時間曾經(jīng)走過的路；任聲音淹沒寂靜的時刻，也任寂靜小心地收回曾經(jīng)嘈雜的種種聲音，如此往復(fù)，誰又曾聽到過黎明，或是黃昏傾吐的聲音呢。

晨光里，遠遠望去的一條河流，泛著白光，像躺在大地母親懷抱中的嬰孩，平靜而又安詳。一絲一縷薄薄的水汽正從河面上慢慢地升起來，悄然而又認真，生怕弄出一絲聲響來。難道一條河流也怕打擾這個清晨的寂靜嗎？或者說它也是創(chuàng)造這種寂靜的同謀者。但不管怎樣，我還是特別喜歡看一條在清晨仍保持著寂靜的河流，像是一條河流的態(tài)度，也像是此時我的態(tài)度，讓時間，或是自己靜靜地待一會兒吧。

老家村東的那條河流，很窄，也不長，它流向不遠處的大圩，也流向站在村東高處能看到的東邊日出的地方。可是，逆光中的那條河流，在我眼前一直是保持沉默的，除了在雨季，它很少有喧嘩的時刻，曾經(jīng)長久地保持著默默流淌的樣子，像是一個靜默無語的人。我常站在離它稍遠一些的地方，想象著河邊一些微小的聲響，那些可以打破寂靜的聲音，是清晨時岸邊草叢中一只青蛙跳入河里的清脆聲響，是一滴晨露落入水中短促的聲音，是一條魚在水中游動時若有若無的聲息，它們一點點地喚醒一條河流。清晨，一條河流難得地保持著它的寂靜，就像它在此后會喧鬧起來一樣的自然，它沒有刻意地想要向我們表達什么，也從來都沒有試圖向我解釋什么。我看著它，并沒有試著去理解它，只是看著，看著它寂靜的樣子，看著這個清晨寂靜的美好。

清晨，遠山在望，那些山上的喬木，并不清晰，喬木之下的灌木，藏在灌木叢下的小草，匍匐在草下的苔蘚，只能在我的想象之中了，它們好像都有些糾結(jié)，表情嚴肅，保持沉默。可是它們只能獨善其身，有時候這一點也做不到，因為它們管不住棲息于灌木或草叢中的一只蟲子、夜里宿于枝上的一只鳥、陪了鳥兒一夜的那些露珠，當(dāng)然也管不住時常經(jīng)過的一陣風(fēng)。在清晨的寂靜里，第一滴露珠從樹葉上落下的時候，只是悄然的微響；每一聲蟲鳴，也還不夠堅決；而第一聲鳥鳴，卻顯得那樣的刺耳。這些聲音只能打破片刻的寂靜，并不能說明什么，當(dāng)然也解釋不了什么。那么，每個清晨的寂靜該由誰來解釋呢？某些聲音，某些植物或動物，某些風(fēng)雨，還是某些路過寂靜的人，大概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吧。

入春以后，我每天都喜歡早一點起來，看著聽著眼前的一切，并不想要理解什么，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就十分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