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小芹
向師傅的招牌掛得很高。
招牌周圍蔓生著瀑布一樣的木香花。每到春末,黃燦燦的木香開花時,枝蔓幾乎要將店前花圃的圍欄淹沒,但卻沒有一枝爬到匾上。我懷疑向師傅年年都要倒騰他的招牌。這么多年,黑色招牌上的“向裁縫”三個金字,逢到春末就和春花一般艷麗。
向師傅的店開在臨街的一排居民樓底層,門前有一方小院,院內栽滿草木。若不是門口立著幾個塑料模特,真讓人懷疑木香盤繞的招牌掛錯了地方。
做什么行當就有什么行當的樣子。小區周圍的老店鋪,廚師普遍較胖,修鞋師傅腿比較短,按摩師多半戴墨鏡……向師傅呢?瘦瘦長長宛如衣裳架子。向師傅的著裝很固定,冬天再冷也是中山裝,領口嚴肅地扣著。天氣稍暖和點兒,向師傅就穿一件雞心領毛衣,將襯衣領子翻出來;再暖和一些,他穿白底、黑底或紅底的唐裝,前后印有圓形的“合”字。
早晨沒生意,向師傅站在花草掩映的院中,拿雞毛撣子撣塑料模特身上的灰塵。夏天的午后基本也沒生意,他坐在小店內看新聞。向師傅穿著背心短褲黑色短絲襪皮涼鞋,搖一把用布包邊的大蒲扇。倘若有人走進院中,他就披上短袖。傍晚,小區里的男人大多光膀子趿拉著拖鞋在池塘邊的合歡樹下打牌、下棋、拍蚊子。向師傅不湊這熱鬧,他依舊穿著短褲絲襪皮涼鞋端坐在小鋪子里看《新聞聯播》。
去年冬天,小區后面的老宅有人嫁女兒,據說主家是本區數一數二的大老板。排場鋪得很大,連我老公也收到了請柬。我好奇:“向世民?向裁縫?”老公笑:“可能嗎?”
老公去喝酒,我抱著孩子在小區閑逛。熱鬧在老宅那邊,棋牌室、池塘邊沒人。天色暗了,向師傅的院門和往常一樣開著,光禿禿的木香藤條纏繞在小院的圍欄上。裁縫鋪亮著燈,向師傅穿著藏青色中山裝,坐在臺板后仰頭看電視。聽見院中有響動,他狐疑地望過來。我一時找不著話,便說:“這棵木香長得真大啊!”
向師傅抱著熱水袋,起身來到院中。他也仰頭看花藤:“日子過得真快啊!一晃三十年了,當年它種下。”
江南土語慣用倒裝句,“它種下”的正確語序應該是“種下它”。我問:“向師傅,后面的人家嫁女兒,你怎么不去喝酒?”
向師傅沉下面孔不回答,扭身回了屋。
老公喝酒回來,我告訴他我去了向師傅的小院。老公說:“后面的老宅,有一幢是向師傅的,想不到吧?嫁女兒的是他弟弟。”我聽了咋舌:“房租都吃不完,干嗎還做裁縫?他弟嫁女兒都不去,兄弟倆有仇?”老公大著舌頭說:“土豪的世界咱們不懂。”
春天,母親來城里小住,被鄰居慫恿去“楊舍布店”剪了一塊花布,我帶她去向師傅那里做衣裳。向師傅拿起桌上的軟尺,眼皮垂著,抬抬下巴,示意母親將手臂抬起來。然后,他拿皮尺在母親腰間松松地繞了一圈,轉身記下個數字,說:“好了,一周后來拿。”
我驚訝:“肩膀、袖長都沒量,另外,做什么樣式呢?”
向師傅拿著剪刀沿著布上的白線“咔嚓”剪過去,似乎沒有精力解釋:“一周后,來拿。”
母親拉我出來。木香嫩葉滿架,雖然天氣還沒暖起來,但向陽處已經開出黃茸茸的花,清香撲鼻。我家在蘇州的老宅里也曾有一棵木香,據說是外公年幼時種下的。木香念舊,一到清明就開得蓬蓬勃勃,外婆就在花樹下點香擺酒。后來老屋拆了,草木盡毀,家中再沒種過木香。母親是遺腹子,外婆一人將她撫養長大。如今就連外婆也走了十幾年了。母親仰臉看木香,微風中,沾染綠意的陽光灑在她臉上。
一周后,母親去取衣服,回來穿給我看。衣裳肥大,幾乎可以再裝一個人。我心下氣惱,讓母親拿去修改。母親不肯,說穿著舒服,手工費才15元,還帶回好些布頭兒,以后家里的衣服破了拿去修補也不要錢。
我說起鄰居們對向師傅制衣的吐槽。母親看我一眼:“別這樣刻薄,向師傅是好人,所以他家的木香才長得那么好。”
我幫母親正了衣領,衣裳肩膀處倒做得挺周正。我說:“媽,木香長得好是木香的事。大家都是普通人,各有優缺點,又不是唱戲本,沒什么好人壞人。”母親搖頭:“心有舊念木香才盛。樓下的張姨也說了,雖然他衣服做得不好,可他是一等一的好人。”
不等我反駁,母親繼續說:“向師傅年輕時喜歡一女子,蘇北人,在上海念書,家里窮。他供她上了大學又上研究生,女的研究生畢業卻要和他分手。”
“啊?……也正常吧,他只是個裁縫。”我心不在焉地接腔道。
母親瞪我:“上學時不說人家是裁縫,要工作了就嫌棄?向師傅聽說要分手,沒問女的討一分錢,還給她送了嫁妝。后來張姨給他介紹對象,他一個都不看。”
“他多大了?”
“不到五十。”
“才四十多?”我想起他寬袖管里青筋凸起的手臂,“他們當初有多要好?”
“張姨說每天寫信,是他交到的筆友。為這女的,向師傅和他爸他弟都鬧翻了。女的放假也來看過他。”
“然后呢?”
母親搖頭:“然后就這樣了。”
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向師傅說的“當年它種下”不是倒裝句,“它”是女“她”。他抬眼看著木香,眼睛是亮的。那時,天色暗下來,院外的路燈也亮了。他滿頭的白發被染成橘黃色。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