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


2020年新冠疫情暴發初期,我們共同見證了一個奇跡的誕生:
短短10天的時間,在空無人煙的土地上,生生造出一座占地34000平方米、擁有1000個床位的傳染病醫院——火神山醫院。
之所以能有這樣的速度,離不開黃錫璆博士,而他,也是當年非典期間小湯山傳染病醫院的設計者。
1941年,黃錫璆出生于印度尼西亞,父親是20世紀30年代下南洋打拼的那一代人。新中國成立后,懷著對祖國的向往,黃錫璆于1957年搭船回國。如今,他已經81歲了,卻仍然活躍在工作崗位上,因為他對自己的工作懷抱熱情,對社會有著深切的責任感。
黃錫璆目前是中國中元國際工程公司顧問、首席建筑師,他一直致力于醫院的規劃、設計、研究與創新,主持完成了100多項不同規模、不同類型醫院的規劃與設計。他在2020年被授予“全國抗擊新冠肺炎疫情先進個人”稱號,于2021年榮獲“第六屆梁思成建筑獎”。
從印尼回到祖國
下南洋、闖關東、走西口算得上是中國近代史上三次人口大遷徙,黃錫璆的父親,便是“下南洋”的那代人。
當時國內民不聊生、軍閥混戰,為了生存,黃錫璆的父親和叔叔只好離鄉背井,去印尼給鐵器鋪當伙計。
后來兄弟兩人開始做小買賣,有了一些積蓄后,黃錫璆的叔叔去今東爪哇省的首府泗水開了一間卷煙廠,而黃錫璆的父親則去離泗水約145公里的任抹開了一間小店,取名“振華號”,頗有思念故土的味道。
黃錫璆就是在任抹出生的,后來讀的是華校。盡管那里華人的文化水平不同,但都希望子女可以接受教育,所以他們一同捐資助學,在當地建了一所“中華學校”,并聘請華人老師用中文授課。
黃錫璆的父輩不得已外出謀生,但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印尼,也處于一個相對動蕩的年代。黃錫璆記得日本占領印尼的時候,南洋的陳嘉庚組織募捐買武器抗日。黃錫璆的父親是當時的校董,因參加過賑災,被日本人拷打過;姐姐上學時的勞作課是剝蓖麻子,因為日本人需要蓖麻子油。
抗日成功后,當地華僑都很高興,大家組織看中國的電影,一天看好幾場。十幾歲的黃錫璆便浸潤在那樣的氛圍下,他甚至還記得電影《邊疆戰士》里的歌曲《歌唱二郎山》。
1955年的萬隆會議更是激蕩出不少華僑的愛國之情,并掀起一股回國熱潮,黃錫璆便是其中一個。“我當時十幾歲,感受到這個熱情,就決定回祖國學本領,參加祖國建設。”
1957年,16歲的黃錫璆受到內心感召,堅定地想要回國。而且當時回國的印尼華僑必須在出生紙或移民廳里簽字——永遠不再回印尼。黃錫璆沒有猶豫便簽了字:“不回就不回,我回到自己的祖國,建設我自己的國家。”
黃錫璆的父親對孩子們是很不舍的,但當時印尼的政治和經濟環境動蕩,他便沒有阻攔。黃錫璆說,父親其實也有回國的想法,但在送妹妹回國后,父親就突然得病,最終沒有落葉歸根。
回國,需要走五天五夜的水路。黃錫璆和堂哥原本是有倉位的,但他的一位女同學,姐妹兩個票訂得晚,沒有倉位,兄弟倆就把倉位讓給了她們,他倆睡在甲板上。
快到中國時,大家就一起唱《共青團員之歌》:“再見吧媽媽,莫難過莫悲傷,祝福我們一路平安吧。”
從新加坡到香港九龍,再走羅湖鐵路橋抵達內地。“故鄉”和“祖國”對黃錫璆而言,曾經只是概念,當真正見到祖國的時候,他十分感慨:“這邊是解放軍,那邊是英國人,我們總算回到祖國的懷抱。”
回國后大家暫時住在廣州石牌橋華僑補校的教室,宿舍還沒來得及建,一個教室上下鋪,睡了二十幾個人。洗澡就在用錫紙搭的棚內,用自己帶的桶舀水洗。
這對于在印尼生活相對富足的華人來說,條件當然是艱苦的,但黃錫璆早就有了思想準備:“回國就不是來享福,是來磨煉的。”
似乎沒有什么能改變黃錫璆的初心,他心系祖國,信念堅定。
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國籍
中國改革開放后,黃錫璆獲得公派留學的機會,進入比利時魯汶大學工學部人居研究中心留學,并獲建筑學(醫院建筑規劃設計)博士學位。
不過,這趟留學之路也并非一帆風順。
最開始黃錫璆也沒想著要出國留學,只是希望去上海機械學院學外語,但是考取后,黃錫璆被領導安排去深圳參加建設。此前黃錫璆從未找過領導,這次他去找了領導,說自己不怕苦,但希望先學外語,學完外語再去深圳。領導說除非找到人頂替他,黃錫璆找了好多人都不愿意,他就服從組織的安排去了深圳。
他在深圳待了一年,回來后,領導覺得對他有所虧欠,就讓他去合肥工業大學機械部,那里有外語培訓機會,還能出國留學。當時大家都想去英國或美國,但這兩個國家的名額都讓高校的學生占了,黃錫璆只能選擇去比利時。
到了比利時后,黃錫璆決定選修醫療建筑方向。“我覺得出去學,就學將來能用上的,對國家有用的。派一個公費留學生不容易,國家得用農民好幾年的血汗錢,培養出一個留學生,那時候就希望多學點知識,回來建設我們的國家。”
有一個數據顯示,黃錫璆及其之后的一批留學生,回國比例并不高,但黃錫璆從未想過要留在國外。
“我們是被公派出去的,回國是天經地義的。國外再好,可畢竟是人家的地方,不是你發展的地方。”
黃錫璆甚至還主動協助使館工作人員勸一批本科生回國。那些本科生在念書的時候成績都是拔尖的,但在比利時工作,薪水始終比不上比利時本國的學生。黃錫璆跟他們說:“這是人家的地盤,你跟誰去說理啊?所以在外面啊,占一個主導地位很難。”
他更透徹地指出:“說科學無國界,但是科學家還是有國籍的。”黃錫璆從未動搖過,“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祖國的需要,就是我們的第一志愿。”
黃錫璆本人也確實做到了。他從畢業開始就一直在中國中元國際工程公司,一生堅守在同一個崗位。也是在這個崗位上,他創造了小湯山和火神山這兩個奇跡。
當年小湯山被要求三天建好。一般來說,都是設計完以后再施工,但當時情況緊急,黃錫璆等人邊設計邊施工。總共四個人,一人一個小房間,大家帶著電腦,坐在床上工作,累了就躺一躺。“在走廊里面把打印機(擺上),就現場(設計圖紙),弄好的圖紙工長當時就拿走了,有問題你就到現場去。”
黃錫璆等人于2003年4月23日抵達現場,4月30日小湯山建成,部隊進駐。然而,部隊進駐后黃錫璆就不能在里面了,可是ICU的草圖還沒完成,于是他就坐在小湯山的道牙邊蹲著畫,畫好了草圖,施工單位就直接拿去施工了。
設計一座正常的醫院,起碼也要兩三個月,其中還包括一些論證和場地的配合。但小湯山建造期間,因為情況緊急,許多狀況需要靈活應變,例如當時地面不平整,就只好用路基調節。
就是在那樣緊張且危急的關頭,一座傳染病醫院拔地而起,很快投入使用,在中國重大緊急衛生事件的歷史上樹立了一座里程碑。小湯山醫院當時有1000多名醫護人員,收容了600多個病人,沒有一位醫護人員被感染。
一封手寫的請戰書
黃錫璆的辦公室門口貼著一封手寫的請戰書:“黨組織:近期武漢發生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黨中央高度重視,本人向組織表示,隨時聽從組織召喚,隨時準備出擊參加抗疫工作。”
2020年,已經79歲的黃錫璆,冷靜而積極地提出要到抗疫前線去,在請戰書里他還寫了三個必須去的理由:“1.本人是共產黨員;2.與其他年輕同事相比,家中牽掛少;3.具有非典小湯山的實戰經驗。”
短短78分鐘,黃錫璆就將17年前小湯山醫院的設計和施工圖紙全部整理完善,毫無保留地交給了武漢中信建筑設計院。
黃錫璆比一般人更了解疫情的可怕和傳播速度,但他卻毫不畏懼,一心趕赴前線。他說:“我覺得是這樣啊,就像一個消防隊員碰到火災,或者一個志愿者看到一個小孩子落水了,你還能想到你自己?救人就很重要了。
“我們作為一個公民,應該有社會責任。我覺得一個國家,要有正能量,要有一個向善向上的氣氛。而且我覺得,中國人還是有這種傳統吧,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克服困難往前走。”
在新時期醫院的建設上,黃錫璆對于安全性給予高度關注,因為安全一旦出了問題,就是和死神在賽跑。
黃錫璆回憶,他曾經去過西北農村的一間手術室。當時,一位農村醫生給一個病人做胃切除手術,然而手術室的手術床是木工打的木板床,沒有采暖設備,就在隔壁燒木炭盆。黃錫璆覺得很震撼,農村醫生的醫療條件太差,醫院不應該是這樣的。
對于工作,黃錫璆是嚴肅的,他表示,這幾年醫院比過去進步很多,但也還有很多不足和提升的空間。他覺得在這個領域里,從業者良莠不齊,有的做得不到位、不精致。
“國家的投資都是納稅人的錢,應該做得精致一點、經濟一點、科學一點、人性化一點,這點就是我們從業人員包括我自己,都要繼續不斷努力的。我們搞工程的人,要精精細細地做事,這是我自己的理念,我自己的體會。
“所以還需要繼續努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擔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