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牧
論詩札記
十二月六號,不比五號多
一個世紀。你我遠道而來,
被詩的距離迫近,詰問。
正如一片天空,和另一片,
你先恐慌于相似的語詞,云色;
甚或懷抱中不可兼容的雨勢。
然后驚雷擊落我的樹枝:
從閃電到燃燒,一道詩內部,
它穿過的痕跡也必須呈現。
新 雪
厭倦了遲緩的創造力,你才發現
自己會愛上一些重復的事物
比如:樹下滿地梅花。零點的風聲。以及
那介于舊日與理想之間的
挺拔的白。仿佛是,十八只鴿子撲閃來回
空氣也變得清高。游人們頻頻舉起相機
城市通過巧妙取景,成功掩飾凍傷的手指
友人卻說:整個交通系統,臃腫得像只肥貓
脾氣粗暴者是跳蚤,自行車的唱腔反而催其午睡
或許我們就是這樣自相矛盾
既駭于空虛的擁擠和輕微的疼痛
又鐘情于所有廣大的豐滿
你輕啟唇齒,似乎想要披露一個久遠的秘密
這光滑耀眼的公園,松果早已陷落,卻依舊足以承托
某些詞語的厚度。還是繼續沉默吧
像個老練的水手,從海里拾起一根鹽柱
去手握一簇新雪。輕輕地
輕輕地,把這思維正在成形的絮狀物含進嘴里
曠野之行
——致離開的人
總有人離去,第一回春游后,
他沒能完整地跋涉到水的對岸。
“而駛向他卻像鄉音般成為必要?!?/p>
因此是夢里,又恍如
陷阱,不斷回溯,生猛的
時間渦流。穿越慢火車,一只舊皮箱
捎上主人泄露的往事,
與遺物。更像是他難以抓住
父親留下的、幼年甘甜的自己。
每次在城市透明的草地上,野炊,
或團圓的景致,他總不自覺地幻想起
某年某月,某人活過礦難,
活過他自己害怕超越的年紀。
詩,與異鄉的辯護
如一紙返鄉的信箋,自誕生起
不斷在母親與塵世之間輾轉,
遂成為一場赴約而往的浩蕩之雪。
詩,南方,村莊,她——
孤獨,不只是你生活的地方。
在文字的指掌流浪,以笨拙的勇敢,
我們成為自己光榮的犧牲品;
因秋日一片樹葉的速朽,
由此貼近神明的輕顫而感動不已。
詞與物的媾和,使異鄉靈魂
上升為城市肉體的英雄,
有人將黑暗之光翻譯成內陸海的
地平線:“寫作即是重逢?!?/p>
它是一通接往故園的
尚待母親輕聲接聽的電話,
我們一生的主要知識由它構成。
為詩辯護是艱難的,在貧乏的性感中,
為自己辯護同樣是艱難的。
可我們背負了透明的塔尖,
回歸之途,沒有人比自我更像一座
向上延伸的梯子:一個出口。
從詩出發,鶴立于廣場上
茫茫之人群;用危險的愉悅,去證明
詩如何激情地辯護了理想的命運。
而它總是靜寂如雪,宛如屋中
母親內心深處,一團未曾命名的植物。
詩正以愛的豐富性,深刻地教育了游子。
如霜,非霜
——贈友人
想象著往后,問菊把酒,登高的日子;
你我風光滿面,習就了白鶴的閑鳴。
終不似今日,寒從四面聯步襲來,
在內部中突圍。像自身的游行,
和諧路抗議,饑餓著美食街,
與惶惶之不安。因天地間
竟霜法大作,暮秋冷坼孤木。
下象棋的老頭,西風中敲晚年,
敲紅眼綠眼的子,敲得鏗鏘作響。
我們蹲踞漢界,也準備著躍馬盤河,
野心于殺車奪士。遠游人皆唱大風歌。
相聚遲遲難舍,時間短暫勝利了我們,
更添離愁降霜前。幸而我們都諳知
家鄉的南康話,玩笑著水闊山長,
彼此的年輕,說起故園一簇簇
秋收的谷稻香,談及杜子美,
念鸚鵡與鳳凰枝。再舉杯,
我們卻非飲酒,豪情猶滿腹,
理想者清醒如劍:秋天最后的
節氣匆匆趕來,中國二零二零年。
你考試完須南返;歸攏圖書館的暖,
我則重操舊業。而霜降必不意味終結。
觀影練習
舞臺朦朧。因光之存在,
提請了我們步入黑暗的重要性。
一盞路燈探出橘黃色腦袋,
在陰影中表演托物明志的構想。
于是,我們成為喻體。
成為它以靜察動的
幾粒塵世之心,靜寂如水;
袒露出人間之逆旅的內光圈。
“是否有可能借助這淋漓的樂章
抹去現實主義的自己?”
仿佛:地上為舊日子所上釉的影子
要比作為實體的我們更敞亮,
更純粹,因而也更自由。
一路上的所有路燈禪坐,沉默,
卻并不妨礙它們對于美的再發明。
我們將因欲望而漫卷的身體托付出去。
影子快速破碎,形變而重塑,
繼而登上戲劇本身背后的幕布。
在進入徹底的黑或白之前,
我們都只是沉思之光的胸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