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受其惑，不愿幡然醒來 組章

西厙

偏僻詩

我安于這種地理和心理上的偏僻足足超過了三十年。但是每天，我都還有往更偏僻去處闡緩半晌的習慣。

在城外小河邊散步或騎行，是一種近乎自我放逐的行為——沒有什么比回到鄉村風物之中更令我心神安寧。

這并非虛矯之詞，因為我來自這樸素和溫柔的一切。

我丟失過我的鄉村生活，而且似乎還在繼續丟失——這不是一種準確的表達，因為畢竟我仍然對它有精神皈依之想。我的肉體，也仍然接受著它最新鮮的供養：從母親的菜園里，我接受它的雨露和葉綠素，并阻止父親把蘿卜上的泥巴去盡。我享受在清洗蔬菜過程中泥屑從指間漏失的恍惚感——它讓我確認自己的精神和肉體仍然領有偏僻的裨益。

我頻繁從棲身的小城出走到更其冷僻的春野。

我之執意要與小泖港同走一程的日課，全因我深諳偏僻之道的難能。

我深受其惑，不愿幡然醒來。

冰蝴蝶

北方山谷。氣溫低于冰點。枯死的霜凍薄荷、艾納香與冬凌草莖干中開出讓人拍案驚奇的冰蝴蝶。

你無法找到與之對應的經驗和思想：人類的眼睛，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它的異端之美。它在那兒，讓唾棄枯萎和腐朽的人后悔;它在那兒，不飛，不動，把一種舞蹈的姿勢凝結成冰。

它以枯萎和腐朽為媒介，呈現造物的小奇跡。

它讓你失去語言的虛妄和優越感。你看見它，無力抵御它存在的唯一性——它當然是脆弱的，與所有的造物之美共享了某種易毀的屬性。在你看見它之前它沒有任何價值，在你看見它之后，它的價值只是你的看見——

你描述，或記錄，寫下每一個詞每一個字的每一秒鐘，也都不增加它的價值。

風過時，它有你看不見的顫栗，它是它自己的夢和錯誤。

城市夾縫里的滿月

在趕往長途汽車站的路上，抬頭見一顆滿月懸于城市連廊與寫字樓的夾縫。這凝定在霓虹背后深池的錦鯉有顯而易見的孤冷。即使被一縷薄云水草一樣纏著，它垂瀉的光或許仍有被重新定義的可能。在被切成無數碎片的凌亂夜空，它的完整性存在需要一次深度感知：它的孤冷另有獨立價值。但對于從寫字樓趕往地鐵站的人們來說，又深具某種普適性意義——不只是孤冷，還有孤冷的殼里軟暖的內核。人們以匆促腳步所趕往的，正是它孤冷硬殼下的反面象征：慈悲與憐憫，將安撫每一個卑微的生命和孤獨的靈魂，以軟，以暖。

十一月的城市河道水位偏低

十一月的城市河道水位偏低，但是柔軟和慢，依然對得住“水光瀲滟”與“斜暉脈脈”這樣的古典意境。

南岸裸露的狹窄灘涂上有三五只白鷺靜靜棲止——這些在城市背光處落腳的羽客，像一組散落在水邊的敘事性句子，安靜、悠閑，野趣天成而輝芒暗生。

在河面孤單地飛著的那只，則更像一個抒情的句子，輕輕回旋。風阻成全了它的舞蹈稟賦，陽光把它鍍成銀質音符——一個元音，來自鳥骨的空心結構和羽毛的空氣動力學。

此時眾多垂釣者在北岸，往陽光密集的江心拋出魚鉤。對于他們來說，浮生半日閑是釣來的。他們在水邊坐定，在時間里坐定。與白鷺隔岸對坐讓他們懷揣了巨大耐心，而日已偏西——

時光為他們留出了足夠的縫隙，供他們垂釣集體的孤獨，和個體的寂寞。

清明。或風吹大茫蕩

清明日，不是雨大就是風長，不是魂斷就是心慌——

從熏人眼鼻的煙塵中抬頭，總是要看看大茫蕩對岸鄰省的春野。

新葉泛紅的涵養林和青青薺麥構成春望的中景和遠景，而無聲湍流的河水，總有魔力把視線從渾濁的近處牽向泛著白光的遠處。

大風中，目力所及的春野像一幅失去平衡的卷軸：萬物生長兇猛——一頭身體分散為無數事物的偶蹄之獸在奔跑，又在奔跑中聚攏。

大茫蕩，就像一痕獸蹄揚起的塵埃。

人們喁喁而語，煙霧繚繞中行跡多少有些飄忽。他們都將隨風而散，一無駐留。而大風吹歪的世界，這個和那個，在清明日構成自足的完整性。

陽光啄破云層一泄如瀑的時候，天地萬物清明。

在星辰綠地

午后的星辰綠地終于短暫地熱鬧起來。

櫸樹或樸樹掩映下的休閑區域聚滿了男人、女人和孩子。男人們在聊天——聊“天”，是的。比起跳舞的女人們那有限的肢體邊界，男人們更像一種精神存在，因而更漫無邊際，因而他們的面目比女人也更模糊一些——

女人們有限的有趣和男人們無限的無趣——差不多就是這樣。

男人有男人的取樂方式，女人有女人的，而孩子們有天賜快樂。在重疊的時空里，他們似乎另有僅屬于他們的平行空間。

沿著赭紅色塑膠步道往夏木成蔭的深處逡巡。那些更隱秘的人間快樂并不避諱他者的目光。在疫情時代狹窄的縫隙里，人們把及時行樂進行得天經地義，也詮釋得不可辯駁——

請別誤解。一切仍然在經驗的范疇之內，甚至在道德的范疇之內。但它們的稀缺性是不言而喻的——

我說的是一對男女在疫情時代肆無忌憚地親吻，令人肅然起敬。

海上鋼琴師

孤獨的生命被扔進命運的瀚海，因而獲得了直抵音樂——自由王國的通關文牒。烏有的因果。

簡單的故事之殼，總是包裹著繁復的隱喻——在此岸與彼岸之間，總是迷惘與希望的糾纏。生命的喜劇常從悲劇中脫殼。而靈魂的自由始于被棄，終于拒絕的自覺？

出生、命名、國籍，盛名、財富、愛情，以及走下跳板即可踩著的新世界的陸地——一切世俗的權利都不足以抵換靈魂隨著顛簸海浪在夢幻的軌跡上滑行的自由。

而在88個琴鍵上翻飛的靈魂的蝶影，在面對塵霾繚繞的城市叢林——上帝的無盡鍵盤時，終究變得驚慌失措，遲滯，甚至絕望。

那么，就在命運的底艙安頓最后的命運吧！在靈魂的、自由的琴聲里，安頓最后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