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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格麗特·阿特伍德《不溫順的格麗賽達》中的后人類主義倫理觀與經典重述

2022-07-07 14:50:34楊莉
科普創作 2022年2期
關鍵詞:人類

楊莉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是加拿大作家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為《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的新冠肺炎疫情創作專欄寫的短篇科幻小說。自2020年3月新冠病毒在美國的傳播日益嚴重以來,為了記錄和反思疫情,《紐約時報》向當代著名小說家們約稿,收集基于疫情的創作。2020年7月12日,29個短篇故事在《紐約時報》的專刊上發表;11月《紐約時報》將這些作品結集出版,書名為《“十日談”項目:二十九個疫情短篇故事》(The Decameron Project:29 New Stories from the Pandemic)。《紐約時報》收集疫情中的小說創作既是向700年前的經典——薄伽丘以黑死病為背景編撰的故事集《十日談》(The Decameron)致敬,更是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之際對時代的記錄與反思。29位作者的29個故事風格各異,有的與疫情并無直接關系,但作者們的創作都是基于一個共同的宗旨,“當現實變得超現實,只有小說才能使它變得有意義” ①。

阿特伍德的小說《不溫順的格麗賽達》在這些作品中引人注目:選取薄伽丘《十日談》中一百個故事里的最后一個—— 《溫順的格麗賽達》(Patient Griselda),借一個外星“他者”之口重新講述了這個來源復雜的歐洲民間故事[1]。以人類與外星他者“第一類接觸”的科幻設定對經典文本進行解構,充滿了對疫情與人類社會的后人類主義洞察與反思;以“他者”的視角重述經典,延續了阿特伍德慣用的對經典戲仿和解構的手法,與其以往作品中強烈的后現代主義和女性主義視角一脈相承。本文主要從“科幻設定”與“經典重述”兩個方面來分析《不溫順的格麗賽達》在風格上對阿特伍德以往作品中后人類主義倫理觀與經典重述的傳承與突破。

一、阿特伍德科幻作品中的外星他者與后人類主義

除了《不溫順的格麗賽達》以外,阿特伍德還發表過至少兩篇關于人類與地外文明遭遇的短篇小說——《冷血》和《返回基站》(Homelanding)。與很多“第一類接觸”主題的小說側重于地外文明的高科技想象和星際之間的武力沖突不同,阿特伍德這三篇小說的聚焦點在于觀察和反思人類社會——從外星他者的視角來重新審視人類的進化特征、社會結構、兩性關系和文化心理等生理和社會性特征。作品中的后人類主義傾向繼承了很多科幻作品中對 “人之何以為人”的倫理困境的拷問,在疫情肆虐、社會停擺的情境下,這種反思更具現實意義。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2]53-58中外星生物是唯一的敘事主體。人類因為疫情被隔離了,某外星生物作為“星際危機援助”任務的執行者之一被派到地球上來安撫因為隔離而焦躁的人類。小說的主要情節即是外星他者為隔離中的人類講了一個古老的地球故事——“格麗賽達”——以此來打發時間。在故事的一開始,這位外星說書人就以主人的姿態登場,“大家都有舒適的毯子了嗎?我們已經盡力為大家提供大小合適的毯子了,非常抱歉有些毯子是抹布做的——材料不夠了。你們的零食?很遺憾地告訴大家我們無法按照你們的習慣把食物‘煮熟’,但是這樣其實營養更全,比你們做熟了的方式好得多……”[2]54緊接著這位外星說書人就觀眾提出的“純素食”要求、上廁所、是否可以離開房間等問題,以及其對人類稱呼的困惑逐一回應和解釋。從這些交流以及在故事講述時外星人流露的對人類社會的誤解中,我們可以勾畫出他們這個物種的特征:外形酷似章魚;雌雄同體;自體繁殖;壽命超長;不需要排泄,食物無需烹飪,所以不“浪費”能源(自認為是比人類進化得更好的生理特征);通過“翻譯機”與人類溝通,但許多概念無法跨文化翻譯;來自銀河系外的某星球;疫情對他們毫無威脅。相對應的人類的生理特征在外星說書人眼里是怪異、落后的——異性繁殖、攝取食物和排泄方式都不能使資源物盡其用,造成大量不必要的浪費等。故事通篇以外星人第一人稱獨白的形式展開,在涉及與人類的諸多不同時,其語氣帶有明顯的優越感,比如因為無法分辨男人和女人所以對所有人一律稱呼“女士—先生”,對此其解釋是:“坦白說我這樣稱呼你們是因為我分不出你們男女的差別,我們的星球上可沒有如此具有局限性的生理區別。”[2]54他們與人類的差異也是產生誤解或外星人對故事有不同闡釋的原因。比如說書人不理解也不知道怎么翻譯“騎馬”,因為他們“有足夠多的腿”;不需要坐騎,于是誤把公爵的馬說成是“零食”,引起觀眾的議論和哄笑。這讓外星說書人很不高興:“我強烈建議你們不要不停打斷我,讓我‘餓怒’(hangry)。饑餓讓我暴躁,暴躁讓我饑餓!搞不清楚是哪個,反正是其中一個!”[2]56這段話似乎是在暗示他生氣時會對人類造成威脅,甚至可能吃掉人類。在外星人講述的格麗賽達故事里,姐妹倆最后吃掉了公爵,人類聽眾覺得荒誕不經,但說書者認為這才是一個“正常”的結尾。這同樣暗示著人類在這個章魚外形的外星生物眼中是可以作為食物的。

從故事的設定看,外星說書人是作為“星際危機援助”任務的執行者被派到地球跟人類聊天消磨時光的,他認為這是低等級的工作,所以接受這個工作時很不情愿。雖然情節設定只是一個講故事的場景,人類聽眾的反應只能通過說書人的回應來判斷,但從人類與外星說書人的互動及故事講述中可以看出,人類是在被一個更強大的外星物種以他們的參照系觀察、評價,甚至統治著。

阿特伍德在另外兩部“第一類接觸”短篇作品——《冷血》和《返回基站》中采用了類似的觀察視角,人類作為被考察的主體,被一個更高級的外星文明審視、評判,很多人類習以為常的社會關系和我們引以為傲的生理進化特征在“完全他者”的評判體系里變得落后、畸形甚至怪誕。《冷血》的敘述主體是外表接近蛾類昆蟲的外星生物,在考察了地球并與人類有了交流之后跟家人交流她的“地球見聞”。在她的評估里,人類是進化程度較低的物種,早晚會被其同類——地球上的蛾類昆蟲取而代之。在試圖理解彼此的過程中最讓外星生物驚訝的是,地球掌權者和主宰者主要是雄性,而不是孕育生命的雌性。外星生物對人類也有很多誤解,比如以為人類也需要結繭化蛹,把棺木和骨灰盒誤認為是人類的“繭”。盡管有諸多不同,在認知他者的過程中避免不了自我投射的這個局限性上,人類與外星生物終于有了共同點。《返回基站》的故事設定是人類在另一個地球上以一種抽離式的、第三方的視角向地外生物描繪我們自己,從身體、食物、兩性特征與矛盾到自然景觀和死亡,這篇獨白式的介紹是從非人類的角度打量我們自己。兩性關系是阿特伍德這三部短篇里都著重討論的內容,在《返回基站》這個故事里是這樣描繪的:“我們有些人前面中心的位置有一個尖狀無骨的長在外面的附屬器官。其他人沒有。這個器官是生理優勢還是劣勢仍在辯論中。如果人沒有這個器官,相應的部位就有一個口袋或內陷的凹槽,是用來孕育我們的新成員的。與陌生人隨意討論這個器官很不禮貌,大部分的訪客都不懂這個禁忌,做出失禮之事,所以我得說明一下。”[3]這個直白簡單的描繪暗示此時星際間的交流已經非常頻繁,繁殖是重要話題,但地球的外星訪客們常常因為不理解我們的性禁忌而在交流中造成尷尬局面。在《不溫順的格麗賽達》中,外星他者也提到,他不理解為何人類的“愉悅之器官”(生殖器)需要被特意遮擋,并解釋說其同類的這個器官長在耳朵后面,不同個體間是否互相吸引可以一覽無余。

《冷血》與《返回基站》是白描式的對人類社會的冷眼旁觀,《不溫順的格麗賽達》的故事背景是地球疫情大流行,外星他者與人類之間的沖突和誤解主要借助互動展現。在這三部作品里,人類都作為客體由一個“完全他者”審視、質疑,這些拷問和探索深置于一種非人性的情景中,人類處于絕對劣勢,進而敦促我們摒棄人類中心主義,在與其他星際生物的誤解和沖突中重新思考人與非人的界定,將自己視為一種更為開放性的生命存在,思考我們的社會結構和倫理觀是否有其他的可能①。

阿特伍德的很多作品都具有科幻色彩,但她本人對“科幻”的定義比較傳統、保守,認為延續《星際戰爭》(The War of the Worlds)這種具有人與外星文明相遇的“不可能發生”的故事才算得上科幻②。她這三個科幻短篇都不是著重于描繪未來科技發展細節或是靠科技來推動情節的“硬科幻”,作者更關注人性、社會關系和人的生存狀態等人文問題,在不同文明的生物特征和兩性關系的不同上制造陌生感和驚奇感,進而利用科幻文學關注未來的特點及其與真實生活的疏離感來討論在科技迅速發展的今天如何重新定義人、認識人的問題。而在技術日新月異的今天,如何在更廣闊的范圍內思考人類本身、挑戰人文主義傳統所強調的人的獨特性和優越性,破除人類中心主義,正是后人類主義關注的核心議題。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是基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創作,既直指當下,又放眼未來。作品延續了阿特伍德以往“第一類接觸”科幻作品中后人類主義的思考,故事背景設定是地球疫情大流行,與之前的兩部同類小說相比,《不溫順的格麗賽達》與現實的關聯感更強烈。無論是小說中的疫情還是現實中的疫情都使得我們對技術飛速革新時代中人類主體性和人類邊界思考的要求更顯急迫。

二、阿特伍德經典重述中的女性主義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是對薄伽丘《十日談》中最后一個故事《溫順的格麗賽達》的改寫和重述。外星說書人與人類對社會等級、兩性關系理解上的對立更多地體現在二者對這個地球故事的不同闡釋上。外星他者對格麗賽達的重述充滿了阿特伍德作品中一貫的女性主義和后現代主義的氣質。

阿特伍德改編經典、加入現代創作視角的作品有很多,以《珀涅羅珀記》和《女巫的子孫》(Hag-Seed)影響最大①。 這兩部作品中鮮明而厚重的女性主義和后現代主義視角,為讀者創造了不同時代歷史觀與文化觀之間對話的可能性,在后現代語境下重新評估、審視經典與其反映的價值觀,為文學經典帶來新的生命與意義。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與《珀涅羅珀記》在解構的方式上有很多呼應之處。《珀涅羅珀記》以奧德賽的妻子珀涅羅珀的視角講述歷史,以第一人稱講述“她”的故事,對荷馬史詩《奧德賽》(Odyssey)進行補充和重述②。 在荷馬史詩《奧德賽》里,珀涅羅珀等待出征特洛伊的奧德賽二十余年,是一位對丈夫忠貞不渝的賢妻良母,是各個時代規訓婦女的典范。在《珀涅羅珀記》中,這位妻子揭示了歷史的另一面,她與被奧德賽殘暴殺死的12名女仆“一唱三嘆”,挑戰“正史”,不甘于自己只是“一個訓誡意味十足的傳奇。一根用來敲打其他婦人的棍棒” [4]。作者讓被埋沒的女性講出自己的故事,把歷史與神話中面目模糊的女性推到當代讀者面前,質疑與反抗父權,賦予經典新的釋讀和意義。

傳統的“溫順的格麗賽達”與《奧德賽》中的珀涅羅珀有相似的女性形象:格麗賽達出身卑賤,她的公爵丈夫用盡各種辦法試探她是否忠貞、順從,從身體羞辱到謊稱殺死他們的孩子,到宣布自己另有所愛,要將她逐出家門,格麗賽達都默默忍受,最終她的“婦德”為她贏得尊重與地位,受到丈夫與社會的認可。在《不溫順的格麗賽達》中,阿特伍德首先設定了兩個女主角,格麗賽達姐妹——“溫順的格麗賽達”與“不溫順的格麗賽達”。故事的結局也由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改變,她看不慣公爵對姐姐的羞辱與暴行,偽裝成姐姐接近公爵并殺死了公爵與為其來復仇的親戚。從故事的名字到人物設定、情節、語言,作者對經典故事的戲仿揮灑自如,通過“他者”之口,嘲諷傳統故事設定對女性的不公與壓迫,挑戰故事蘊含的陳舊的倫理觀①。

在《珀涅羅珀記》中,阿特伍德把原來故事的“副線”(珀涅羅珀與女仆)變為“主線”,填補《奧德賽》所呈現的歷史的空隙,解釋矛盾之處,與“正史”荷馬史詩形成互文。在《不溫順的格麗賽達》中,故事講述的主體則是一個外星生物,在介紹故事的時候這位外星說書人就直稱其為《不溫順的格麗賽達》,從一開始就表明要挑戰這個“古老的地球故事”的立場。當外星生物介紹故事的主人公——孿生姐妹格麗賽達時,人類聽眾立刻提出反對,認為不應該有兩個格麗賽達,外星生物對此不予任何解釋和讓步,“不,并非只有一個格麗賽達,有兩個。現在是誰在講這個故事?我!所以,我說兩個就兩個!”[2]55故事的最后,不溫順的格麗賽達與溫順的格麗賽達姐妹倆合力殺死并吃掉了公爵,人類聽眾一片嘩然,外星說書人對故事的情節稍微做了些解釋:“我承認這是一個跨文化交流的時刻。我只是講述如果我是格麗賽達我會如何做。但是講故事不正是幫我們理解彼此、跨越那些社會、歷史與文化鴻溝的好機會嗎?”[2]58外星說書人把對人類的不理解與質疑都融入對故事的改編與重述中,講述的過程即是呈現沖突、探索其他倫理可能性的過程。作者把敘述者設置為一個與人類有著不同文化傳統的外星生物,借一個完全他者的視角來審視、質疑這個故事的不合理與不公平之處,挑戰的不只是男權社會,還有人類中心主義的思維方式和倫理觀。

外星生物講述故事的語言直白,全無人類的語言禁忌與偽飾,比如公爵闡明自己找社會地位低下的格麗賽達做妻子的原因是“高等級的女性會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你沒有。我可以任意驅使你,想怎么欺辱你就怎么欺辱你。因為你知道自己身份卑微所以就不會反對我”[2]55。在“不溫順的格麗賽達”假扮姐姐,提出在被趕出家門之前要跟公爵最后親熱一次時,公爵興致盎然,但是語言上仍竭盡侮辱之能事,“我一直以為你是塊爛布、擦鞋墊,但現在看起來你本質上是個賤人……”[2]58一口氣用了八個辱罵女性的詞語后,聽眾們對其語言提出抗議,外星說書人立刻反擊,“是的,你們的語言里確確實實就是有很多這樣的詞語。”[2]58外來者無視人類語言和文化中的“禁忌”與虛飾,其直白的表述揭示了對女性具有侮辱性的詞語普遍存在于語言中的事實。面對外星說書人的“挑釁”,人類聽眾的辯解反駁顯得蒼白無力。侮辱性語言是歧視仍然普遍存在的反映,也是系統性的歧視與規訓的結果。

《不溫順的格麗賽達》通過對情節與人物的改寫挑戰了經典故事中隱忍、順從的女性規訓符號,借科幻設定,從一個外星他者的角度來質疑、挑戰經典傳說中的父權中心本質,通過展示權力擁有者的語言暴力來反對暴力,揭露其荒唐、愚昧。在經典重述中,任人宰割的女性變身成為奮起反抗、殺伐決斷的復仇者,反對命運的不公,主宰自己的命運,讓處于失聲、邊緣化環境的女性群體有發聲的機會。外星說書人跳出人類的“傳統”來解構古老的故事,作者借科幻設定,把對婦女的規訓轉化成一個女性抗爭的故事,讓經典吸收新的元素,容納多元、異質的文化,同時也接受新的審視和評價。

阿特伍德對經典的解構基于她對經典的理解,“我們知道有‘經典’這回事,以為它是那種不可改變的、攻不破的類似于城堡的玩意兒。其實根本就不是,我們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變化多端的時代,今年的經典到明年就成了無用之物。經典每分鐘都在變化,不屬于經典比經典本身更加經典。”[5] ?一部經典的產生反映的往往是當時主流社會的評判標準,經典的背后是權力關系、是話語權。阿特伍德對經典作品的改編消解了經典背后所反映的話語霸權,賦予經典新的時代意義,而《不溫順的格麗賽達》中的科幻構建使得這個故事更具連接歷史與未來的意義。

三、結語

新冠肺炎疫情使世界一度停擺,曾經科幻作品給讀者帶來的陌生感和驚奇感被現實消解掉不少,“當現實變得超現實,只有小說才能使它變得有意義”。阿特伍德基于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全球的背景之下創作的《不溫順的格麗賽達》正是人類構建新的“意義”的努力,通過“第一類接觸”的科幻設定挑戰人類中心主義,用重述經典的手法喻諷、批判現實,連接過去與未來,是《“十日談”項目:二十九個疫情短篇故事》中反思疫情的佳作。

參考文獻

[1] BETTRIDGE W E,Utley F L. New Light on the Origin of the Griselda Story[J]. Texas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Language,1971,13(2):153-208.

[2] ?The New York Times. The Decameron Project:29 New Stories from the Pandemic[M]. New York:Scribner,2020.

[3] ATWOOD M. In Other Worlds: SF and the human imagination[M]. New York:Nan A. Talese/Doubleday,2011.

[4]楊莉馨.女性主義燭照下的經典重述——評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小說《珀涅羅珀記》[J].當代外國文學,2006(4):134-139.

[5]袁霞. 生態批評視野中的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 上海:學林出版社,2010.

(編輯 / 涂 ? 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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