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帝制中國的繼承制度主要以延續幾千年的“宗祧繼承”與“財產繼承”為主,傳統中國乃至清末民初時期的女兒在繼承領域的權利與男子是極為不平等的。在國民革命的推動下,女兒繼承權原有的格局開始改變。但民國初年對于女兒繼承權的規定較為簡單,甚至為了平衡社會各階層的利益不得不對其權利進行一定時間、程度上的限制,特別是在經濟、教育水平相對落后的農村,女兒繼承權制度的進展更是遲緩落后。這主要是基于農村落后的經濟以及農村婦女薄弱的權利意識。如何正確處理鄉村與城市發展不均,民間習慣與成文法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當時中國需要處理的問題也是當今立法、司法部門在實踐中應當聚焦的熱點問題。
關鍵詞:女兒財產繼承權;《婦女運動決議案》;《民國民律草案》;《中華民國民法典》
中圖分類號:D929;D923.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2)12-0089-04
受傳統儒家思想的影響,我國民間對待女兒繼承權一直持反對意見,清末之后西方平等思想開始傳入中國,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關注自身的權益。但由于民間傳統習慣于成文法之間存在較大的出入,使得女兒繼承權經歷了從無到有;從限制到完善的較長的過程。
一、傳統文化下的女兒繼承制度
中國古代法律體系在明清時期確立了較為完善的封建婚姻家庭制度,這種婚姻家庭制度以儒家的三綱五常為基礎倫理學說,維護尊卑倫理秩序以及男尊女卑。這種不平等的思想是封建時代人身隸屬關系在家庭倫理的具體體現。帝制中國用其強制力全面維護這種不平等的男女關系,以求達到有利于維護統治秩序的最終目的。我國古代,在家國一體的特有體制下,宗祧觀念根深蒂固。傳統觀念中子孫是生命的延續,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只有依靠父系血脈選定的人才具有延續香火,傳宗接代的資格。因此,男性擁有絕對的宗祧繼承權,女性則被排除在外。此外,由于宗祧繼承是財產繼承的基礎,男性又擁有絕對的宗祧繼承權,使得女兒在財產繼承中依舊處在被動地位。
民國初年,司法部頒布的《民國民律草案》對于女兒繼承權的確定大多引用《大清民律草案》,但從宗祧繼承的角度看,北洋政府的政治主張和法治思想大大落后于《大清民律草案》。《大清民律草案》中并沒有明確規定男性宗祧繼承是財產繼承的前提,而《民國民律草案——繼承編》新增第二章《宗祧繼承》列于第一章《總則》與第三章《遺產繼承》之中,撕開了《大清民律草案》對于宗祧繼承規定的面紗。應當給予肯定的是《民國民律草案——繼承編》在一千三百零四條中規定“所繼人之親女,無論已嫁與否,于繼承開始時,得請求酌情給遺產歸其繼承。”該規定相較清末新律來看,給予出嫁女一定的繼承財產的權利。總的來看,傳統中國乃至清末民初時期的女兒在繼承領域的權利與男子是極為不平等的。
二、女兒財產繼承權的確立
在古老文明與西方文明思想的碰撞中,民國初年的中國充斥著史無前例的崩潰與前所未有的新生。民法作為規范國民生活的基本法律規范,也就應當隨著社會基本價值的變化以及國民革命的推進而不斷發展與完善。民國初年孫中山先生提出三民主義即“民族、民權、民生”,其中“民”是指全體國民,“民權”是指全體公民都應享有的權利,在該思想的推動下,男女平等成為了關涉國家民族存亡的,國民革命的主要目標。在國民革命的推動下,女兒繼承權原有的格局開始改變。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就強調應在法律、經濟、教育和社會上確定男女平等的原則,推動女權運動的發展。
隨著革命運動的不斷推進,國民政府也逐步意識到單純的政治解放(政治、法律上的平等)只能讓婦女獲得外在的生存條件,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女子的發展問題,要想真正地解決中國女性的問題就應讓女性走出家庭成為國民革命的積極推動者,就要從更為深刻的社會結構層面理解男女平等的問題。實現男女平等不能僅僅依靠宣傳空洞的主義,要注意其本身權利的保障以及現狀的完善,如女子的繼承權。據此,1926年中國國民黨二大通過了《婦女運動決議案》。該決議案在第九條明確規定:“應盡快實現男女在法律、經濟和教育等各方面的平等,為女權運動提供有力的支持。”“實施下列各項:甲法律方面(1)制定男女平等的法律;(2)規定女子有財產繼承權……”[1]。
但如何在婦女案件中適用《婦女運動決議案》卻出現了巨大的問題。首先,盡管1926年的《婦女運動決議案》作為綱領性文件確定了女兒繼承權的問題,國民政府也在同年的7月發布命令,在新法律沒有發布之前,對于婦女訴訟的案件應當按照國民二大確定的原則進行裁判,但是由于該決議案僅表達了婦女訴訟案件適用的法律基本精神與原則,對具體權利的分配及保障問題并不涉及,使得對于決議案的適用需要依靠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其次,中華民國初期,西方的先進思想為社會的轉型注入了新的養分,新舊事物的更替以及政府政策的干預讓中國社會呈現出前所未有新舊并存的局面。女兒享有繼承權這種新型的個人財產制度與按照家庭財產邏輯運行的中國社會,產生了許多不可調和的矛盾。這種矛盾集中體現在已婚“婦女”是否享有繼承權。
決議案的初期階段,最高法院于民國第十六年(1927)通過解字第7號文件改變了原有繼承方式對女子的不公正待遇,明確應當依照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婦女決議案確認女子享有繼承權。但是次年在其解字第163號解釋中又規定,“女子繼承財產應以未嫁女子為限”[2]。在其民國十七年(1928)解字第34號中給出了擬定該規定的理由,該解釋指出未出嫁女子與男子有同等的繼承權,便符合決議案規定的男女平等的宗旨,女子出嫁等同于男子出繼,不應當適用此項規定。通過以上解釋可以看出,最高法院一方面承認女兒享有繼承權,但另一方面又將女兒限縮解釋為未出嫁女兒。繼承法作為民事法律的一種,盡管會在一定程度上繼承舊的思想,但也不得不受到國民浪潮的影響,故女子繼承權的主體雖然始終限定在未婚女兒,但最高法院還是通過司法解釋給予了出嫁女一定的繼承權保障。在其十七年解字第35號中規定“本諸男女法律上平等之精神標準,以財產論,硬質未出嫁女子與男子同有繼承權,否則概屬例外。”[3]“概述例外”這四個字表明,最高法院并沒有完全禁止出嫁女的財產繼承權,出嫁女可以通過贈與、贍養宗親等法律例外上的方式獲得繼承權。上述有關否定已婚女兒擁有繼承權的法律解釋因違背了革命精神引起了政治家與法學家的強烈反對。除國民黨內部的先進人士之外,各省婦女協會也要求當局糾正錯誤,對決議案重新進行解釋。1929年4月,國民政府新成立的司法院指控最高法院的解釋違背了《婦女運動決議案》的精神,建議中央應當賦予已婚女兒同未婚女兒同等的權利。
1929年7月31日國民政府頒布《已嫁女子追溯繼承財產實施細則》規定:“茲經本院詳加研究,認為最高法院關于女子繼承財產之解釋應重新論定,當于本年(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依照本院統一解釋法令及變更判例規則第七條第二項之規定召集最高法院院長及各庭庭長會議議決,女子不分已嫁未嫁,應與男子有同等財產繼權。”[4]該細則為了最大程度地保護出嫁女的繼承權甚至突破法律的常規做法認可該細則具有溯及力,該細則規定在《婦女運動決議案》頒布至1929年細則實施之前的女兒繼承案件均可以依照細則進行審判。
1931年5月31日《民法典》開始生效,至此生效的民法典繼承編,取代了包括決議案、細則在內的之前的全部法律。在該法典第一千一百三十八條規定“遺產繼承人,除配偶外,依左列順序定之:(一)直系血親卑親屬;(二)父母;(三)兄弟姊妹;(四)祖父母。上述規定改變了原有法律對于出嫁女兒與未婚女兒的區別對待,所有女兒同兒子一樣可以平等繼承已故父母的遺產,同時最高法院也取消了對女兒繼承權的限制,規定女兒在出嫁前繼承的財產是其私有的財產。
民國初年對于女兒繼承權的規定較為簡單,甚至為了平衡社會各階層的利益不得不對其權利進行一定時間、程度上的限制。女子的權利既是一個政治、法律問題,也是一個社會問題。從女兒繼承權這個角度去看婦女運動不難發現,中國女性從擁有形式上的獨立、平等權到獲得實質上的獨立、平等權仍然需要很長的時間,這不僅因為中國女性在取得政治平等權后不再進行自我批判,更源自國民不徹底的自身缺陷[5]。此次革命只在宏觀程度上實現了政權的交替,卻沒有在微觀程度上對傳統的糟粕思想進行批判與改革,一場具有歷史意義的社會革命需要處理好公共價值與個體發展之間的關系,在宣揚革命思想的同時關注個人發展、個體利益。
三、農村變革之緩慢
民國時期,受到新文化運動民主主義思想的影響,各個階級對于婚姻家庭繼承看法方面都發生了很大的變遷,然而這種變遷并沒有完全消除傳統的繼承方式,在國民黨統治的大都市新的繼承制度在與舊制度的共存與博弈不斷發展與完善;但是在經濟、教育水平相對落后的農村,這種變遷是遲緩的、落后的。1946年在上海震旦大學法學院召開的“關于分家析產的問題”的座談會中李光華指出:“河北省鄉村間,不單沒有實行女子繼承制度,甚至幾乎沒有人知道女子是有這項權利的。”傅建成總結民國時期華北農村的婚姻家庭特點是:“包辦婚姻流行,早婚惡習盛行;買賣婚姻嚴重,婦女地位低下。”趙鳳喈談及此點亦坦稱:“婦女中即受過近代教育者,如婚姻問題獲得滿足,或曾為舊倫理觀念所熏陶,亦不屑或不愿因財物而興訟,與兄弟男侄輩,相爭于法庭。就個人所知,鄉間婦女,能依法取得家產者,為數極少;城市中教育縱較普及,亦未必每一婦女能享此法益”[6]產生這種現象的原因有二。
(一)經濟即生活狀況因素
1.小農經濟的脆弱性。民國時期,資本主義經濟并沒有完全取代小農經濟,小農經濟仍占據農村經濟的主導地位。這種以“戶”為單位自己自足的生產方式過度依賴自然條件、氣候等客觀因素。據統計,在1912年至1937年,比較大的災害就達到77次。這樣的天災加上動蕩社會不可避免的兵災、匪災使得經濟困苦依舊是是農村的主導問題,且呈現出更為嚴重的貧困趨勢。當時的國民政府由于忙于處理政務,對如何解決農村貧困問題的關注度較小。
2.田賦的提高。以廣州地區為例,僅茂名地區的田賦三年間就翻了三倍;番禹地區1934年較1928年相比,每畝的納捐數量增長了三倍。從南京政府成立到抗日全面爆發的十年時間里,田賦大幅度地提高,而且一年重于一年。1912,1931—1935年平均田賦占地價情況如下表:
高額的田賦以及不可避免的天災人禍使得民國時期買賣人口、童妻的現象較為普遍。甚至一度出現了“死亡枕籍,慘不忍睹”的景象。
(二)農村婦女的權利意識薄弱。
我國農村婦女權利意識薄弱也是造成其合法繼承權益遭到侵害的因素之一。相較于都市女性開始學習西方自由思想不同的是,鄉村女性接受教育的機會較少。在鄉村傳統的教育模式如儒學、私塾等較為發達,其中私塾的數量是最多的,在傳統的封建社會私塾僅招收男性接受教育,女性是沒有進入私塾的權利的。盡管民國時期,新舊思想交替而生,但傳統的觀念、倫理在鄉村仍然占主流。上層鄉紳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是“萬年不變之常規”。下層人民認為女子不應該就管世界大事,最為重要的是奉承男子,讓男人終身養活自己。正是受到這樣的傳統觀念的束縛,使得一些縣鎮即使開辦了女子小學也會因為招生困難而被迫停辦。女子繼承權的立法是革命浪潮下的“超前立法”這種立法由于沒有相對應的社會普遍意識作為保障,這種“超前立法”就失去了社會實效,而孤立存在。中國婦女尤其是鄉村婦女獨立意識以及自身素質本身較差,多數人并不知道自己享有國民革命所取得的男女平等的社會權利。盡管民國《民法典》確立了無論是出嫁女還是未嫁女都同男子一樣擁有繼承權的制度,但由于這種制度與農村人民的意志、價值偏向相抵,很難得到農村人民的認同,該項制度就只能停留在法典層面[7]。
四、從女兒繼承的角度談國家法與民間習慣
一個民族如果想要移植其他民族的法律就應當找到該法律中與其自身民族精神、文化傳統相契合的地方,因此只有依靠中國人民自己的法律實踐才能處理好外國法與本土法之間的關系。不管是晚清政府還是北洋政府,統治者對于傳統的民間習慣不是一味地摒棄或采納,而是有目的地進行揚棄[8]。在民國初年的女兒財產繼承的發展中,我們不難看出立法者遲疑的態度,一方面他們想學習西方當時先進的男女平等的思想,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向傳統的民間習慣妥協,如在立法的初期以宗祧繼承為前提的財產繼承以及出嫁女兒不得繼承遺產。
北洋時期,盡管當局政府重視商事民間習慣的吸收(如政府推動民事習慣調查活動、大理寺在“法無律文”的情況下以民間習慣審判),但對于這些傳統的儒家傳統習慣還是進行了一定的修正。以女兒繼承權為例,當時女兒們的財產繼承權雖然沒有如兒子一樣直接在民法中體現,但是女兒依然可以通過無繼承之名、有繼承之實的間接方式繼承家產。民國八年(1919)上字第1071號判例指出,“無子之人未立嗣而故,其同宗雖有可立之人而已舍棄承繼權利者,核其情形實與無可立之人者相同,所有遺產依法即由親女承受,已攝契承繼權之人不得再進行告爭。”[9]
國家法與民間法都不是處理全部社會現象的靈丹妙藥,二者皆有其不可被替代的獨特作用。從法理學的角度去分析,民間習慣往往是制定國家法的重要淵源,國家法的制定也不可避免地要晚于民間習慣,兩者從來都不是不可調和的對立關系,而是動態地相互作用與相互影響。國家法的強制力可以彌補民間習慣落后性、執行力弱等不足的缺陷;而民間習慣對于穩定社會與鞏固統治有著不可代替的作用。在新舊思想混雜的民國時期,司法實踐中不難發現繼承法與民間習慣的相互融合與相互交叉的現象。正是這種民間習慣與國家法律在功能上的補充,適用上的沖突促進了民國繼承法的推行,推動社會的和諧穩定發展[10]。
結語
法觀念到法制度的變遷是整體法文化的變遷,這種變遷是多樣的、復雜的、不能一蹴而就的。從秋瑾《敬告中國兩萬萬女同胞》到民國《民法典》,從觀念到司法解釋再到法律條文,女兒繼承權制度在經歷了近30的時間后最終得到確認。這30年里,女兒繼承權受到了來自傳統思想、宗教理念以及風俗習慣的不同方面保守勢力的打壓。如何正確處理鄉村與城市發展不均,民間習慣與成文法之間的關系,不僅僅是舊中國需要處理的問題也是當今立法、司法部門在實踐中應當聚焦的熱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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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博雅(1999—),女,漢族,黑龍江哈爾濱人,單位為山東大學法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法制史研究。
(責任編輯:楊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