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東
日前,作家孫甘露賜了新書《千里江山圖》。正好足不出戶一段時間,便愛不釋手地讀了起來。平時一目十行的閱讀習慣,在疫情封控期間有了改變。認識孫甘露多年,熟悉他寫作的風格似乎是詩化而富有哲理的敘事或夾敘夾議。手邊這本小說很不一樣,虛構推理引人入勝。
這是一本描寫1933年前后上海灘地下黨工作的作品。作者說,故事和人物純屬虛構,構思源于真實的史料。對此我篤信不疑,這是因為我曾經在書里描寫的一些地方長大:虹口區內山書店后門的千愛里,魯迅住過的景云里、拉摩斯公寓和大陸新村。永不消逝的電波李白故居所在的亞細亞里,7天內前后被捕犧牲的2位江蘇地委書記居住的四達里。兒時的一些小伙伴,現在還住在原地。后來我也多次穿梭過肇嘉浜、楓林橋、法華鎮……當年魯迅和內山完造在書店接待過方志敏的信使,包括宋慶齡先生的幫助才有了《可愛的中國》問世。昔日山陰路、甜愛路并不是如今的情侶小道,而是魚龍混雜血雨腥風。
昔日山陰路、甜愛路并不是如今的情侶小道,而是魚龍混雜血雨腥風。
“他們說暴風雨即將來臨,我不禁露出微笑”,這是小說中的人物反復吟誦的俄羅斯詩人涅克拉索夫詩句。有時是文學青年受俄蘇文學暈染的共情之美好回憶,有時成為地下黨接頭的暗號。很慶幸作者有承上啟下的閱讀習慣,無縫銜接了早期十月革命和法國革命對中國青年先鋒們的心理投射。
這部紅色特工的小說很耐看,沒有一般推理偵探類的大段鋪墊,也沒有貌似驚心動魄的殺戮酷刑伺候。敵我關系在互相揣測試探中滲透,層層遞進。剝洋蔥時很辣眼睛,尤其是幾個女性角色如葉桃、凌汶、董慧文的犧牲令人窒息,雖不是大篇幅著色卻個性鮮明。地下黨的掩護身份從古董商人、醫生到銀行職員,靈魂伴侶和假扮夫妻都有。記得上世紀80年代在我曾經工作過的統戰部機關里,一個處室11個人有4位老局長,其中就有潘漢年直接領導的地下黨員。就像小說里的陳千里,三緘其口從不回憶。只有上黨課時,難得感受斗智斗勇的一幕重現。所以,我在讀書時很有代入感:莫太太是那個撫養過毛岸英三兄弟的牧師家屬嗎?疑心重重雙向情感障礙的特務頭子葉啟年后來是否去了臺灣?轉移浩瀚同志是“千里江山圖”計劃的重要一環,在中央機關撤離上海后參加長征了嗎?
受層次不齊的電視劇影響,打打殺殺和兜兜轉轉的諜戰劇看多了難免會膩。這部小說不俗氣,不是簡單走套路。從人物語言中能看出這位海派作家的滬語表達:例如,最喜歡的“腌篤鮮”中咸肉也咽不落去。看我平時像只偎灶貓,關鍵時刻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也會做大丈夫!詩話作家的特性在靈魂伴侶的梅花山上得以體現:整個世界都云遮霧繞,只剩下梅樹、藍天和吟誦著那句“他們說暴風雨即將來臨,我露出微笑”的美麗面龐。
我非常喜歡小說最后的那封信:“我們并不指望在另一個世界重聚,我們摯愛的只有我們曾經所在的地方,即使將來沒有人記得我們,這也是我們唯一愿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地方。”什么是文學作品?龍華墻內探出枝頭的灼灼其華,依舊在搖曳著用耳語般的傳說告訴一代又一代賞花人:國泰民安是繪制千里江山圖的先驅者們給予的,永遠不能忘記,明天的朝霞里依然會有吟誦者美麗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