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相雜議

陳新民

從范兒說開

退休后第一次從北京回省城，偶遇仍在場面上行走的舊友。早先見面，這仁兄目光熱烈，雙手緊緊地攥起，搖了又搖。現在只遞來四個指頭，指尖輕輕觸碰一下立即收回，視線游移向高向遠，神情變化令人眩暈。

據說，雙手攥緊搖了又搖的做派還很流行，不過要看對誰。據說，從皮笑肉不笑，到頷首欠身笑，到前仰后合笑，如何示相，關乎主體經營位置，學問深了去。

那年在縣革委會生產指揮部打雜，與常來串門的一位政治部干事很熟。大家從來直呼其名，有天他來，喊名字沒回應。有人親熱地叫聲“組長”，他立馬綻放笑容。原來，人家已經是革委會發文任命的副組長。副組長什么級別？他說，相當于軍隊營長，營長要管幾百號人呢。一生一世這一天，他的笑容只為任職燦爛。

公社有個伙計，平常和大家扎堆鬧騰慣了，一段時日，突然變得神色凝重語氣嚴正。有人嘀咕：“看樣子，怕是快下文了。” 果不其然，幾天后他躋身科級領導干部序列。回顧之前行狀，真應了坊間傳言：“提拔不提拔，架勢先扎下。”平心而論，這伙計做人做事還不錯，只是從此往后，那份嚴肅像焊在臉上，難見松動。

放不下架勢的人，自己累不累不好說，別人咋看咋不順眼，真的。是不是為防備“把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故作高不可攀？這其實是無意識地自我矮化。醞釀官本位低級趣味，再使之發酵出味，精神層次勢必降格，人脈資源難免耗散。

隴右土話有說法：“嫑做勁！離開老百姓，你啥都不是。”

我從省上到縣里工作，兼任武裝部黨委第一書記。部隊發冬裝，給我一件雙排扣棕黃色呢子軍官大衣。試衣時，我把扣子一一扣起。部長見狀開起玩笑，邊笑邊比劃：“使不得，使不得！地方領導哪有你這么穿大衣的？諾，披在肩頭，胳膊不進袖子，就這個樣子。為啥？好讓秘書隨時幫忙脫下拿起。還有，下車后也不要自己端茶杯，總不能讓隨從空甩手呀。哈哈！哈哈！”

玩笑歸玩笑，倒是提醒了我，從今往后穿大衣一定要胳膊入袖。我一來即明確要求，縣委領導不配專職秘書，所以輪不到誰個端茶杯。

后來，我不經意間發現，某些領導下鄉來，還真有人跟著端茶杯，大衣嘛，不是披在本人肩頭，就是搭在隨從胳膊上。一切自然而然。此景此情雖無妨我對領導的尊重，但總歸扎眼。

上級聽取匯報，通常在會議室。有的領導走進會場，邊入座、邊向與會者微笑示意，看見熟人還問候一聲。會沒開，共情已洋溢。而后，或同意、或分歧，或表揚、或批評，都在情理之中。

有人只等大家坐好才進門，進來誰也不看徑直入座。屁股剛挨椅子，秘書已遞過茶杯，啜一口，偏過頭“噗噗”兩聲。莫非不留神吸進了茶葉？后來，我多次看到“噗噗”，才明白那叫“范兒”，與茶葉無關。時過境遷，會議怎么開記不得了，總忘不了“噗噗”。

上有好者，下必興焉。有人下鄉一路飚過基層單位，經過單位門楣上霓虹燈閃爍字字醒目：“歡迎領導檢查指導工作”。還有的接受員工列隊敬禮，場景類似首長檢閱部隊。大張旗鼓的做秀背后，會不會做假？假象，也是本質的規定性。接受這些，會不會是因為心虛，不心虛怎么會喜好些把戲玩？

陳毅元帥詩曰：“豈不愛擁戴，頌歌盈耳神仙樂。”頌歌聲里恍兮惚兮，一時半會找不著北事小，步步遠離基層實情事大。居心叵測的歌頌，用農民的話講是“煙囪上招手，往黑路上引。”有些權高位重者所以腐敗變質，宵小脅肩諂笑“催化裂化”作用不可低估。光鮮之下幽暗角落，總有一些鉆天打洞的家伙，因人選曲、見人下碟。問題是，無論頌歌多么肉麻，無論碟中菜多么惡腐，偏偏有人喜歡。

宵小未必在底層，不少已儼然登高。憑借這身份那身份，一方面飛揚跋扈為誰雄，一方面摧眉折腰假裝慫，種種表演其實為自身利益最大化。有的人沉溺于神仙樂，驚醒后才發現：原來，已被人家當成巧取豪奪的工具。

場面上幾多赫赫揚揚的主角，落得黯然離場，千般恩怨憑誰問？

近些年，時不時傳來奇異聲響，擂動耳際，驚心動魄。聽說為官一任，有人一年攆走一個秘書，有人換了四十幾個司機。我以為是空穴來風，言之鑿鑿：“×錘子鍛磨石打石（實），信不信由你！”

一個熟人，先前還算平和。主政一方后，言行令人瞠目。舉個例子，上電梯，讓老幼婦女或身份高的人先進，下電梯，讓這些人后出，是禮儀，也是恭敬表示。電梯到樓層，秘書長先出門，不料那位竟破口大罵，繼而拳腳相向。

作威作福到這份上，已不是失態，而是挑戰做人的底線。

輕裝簡行 好走長路

俗話說得好，人是打節節活的。可不是嗎？到老來要想把日子一節一節往好過，活法還得變變。怎么變？做做減法如何？

不變總是相對的，變才是生活流動的常態。老年這段流程，要積極適應人生轉折，主動應對內外變化。什么時候算是老年？說法種種，各執一理，不妨從退休說起。退休后，社會角色的規定性淡化，選擇的自主空間增大，可以憑自己的情感意趣選擇生活方式，選擇交往對象及交往尺度，把不必要的交往，減到最低限度。這樣做減法意味著自我解脫，或者說自我解放。

法國雕塑家羅丹說過“什么是雕塑，就是拿起斧子來，把不必要的部分統統砍去。”羅丹的減法，也適用于社會生活和人際交往。

誰做減法難？昔日有權有勢者。常常聽到剛退下來的領導發感慨：“一紙公文下，置我冰炭中！”曾如熱浪滾滾圍在身邊的，很快躲得比冰河還遠，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有人在低俗的熱捧中變弱智，對“減法”手足無措。

往暗淡處說，自己還得掂量這減，那不減，有人早把你刪減了。舊話“人情薄如紙，官情比紙薄”時有所聞，為什么？老故事總有新翻版。

往明光處看，不為進退難，不為名利累，自在舒展地與人交往時，才是收獲真友情時。放眼看，生活因此豐富多彩。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正劇喜劇悲劇連續劇，劇場一直在，你方唱罷他又登場。眼見得，幾多主角從熱播到被冷刪。聚散苦匆匆，加減兩由之。此一時能“笑看庭前花開花落，靜觀天邊云卷云舒”，緣于彼一時洞悉世態炎涼，參透人情冷暖。

人以群分，交往有別。有的人，方方面面都不錯，朝夕相處卻未必相宜，相忘于江湖或許更好。有的人，本來就不是同類，因了工作需要而相處，工作關系解除，交往不再必須，互做減法，水到渠成。有的人，本當鄙夷疏遠，在一處奉公，不得不與之交集，單位人身份不再，好聚好散，自然而然。對有的人需要變減法為除法，干脆利落地刪除。

老來做減法，不僅指收縮交際廣度，還要減少聯系密度。不妨去動物園看看相信會有啟發，小動物如猴子，豚鼠啥的，時而勾肩搭背、時而交頸蹭耳，好不親熱。而老虎獅子那些個大家伙，總保持一定距離，各自威武，獅虎的交往看起來是不是比較帥，比較酷？不同動物的不同表現，在人類社會生活中也有能見度。想想看，大氣厚重的交往應該咋樣？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表現愛情的詩句，也可以比說友情吧。無論順境還是逆境，茫茫人海里，有人遙遙牽掛惦念，正是一種久遠，一種厚重。“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經過時間和空間發酵，釀的友情更醇濃，這已經不是減法，而是加法，是乘法。

人生的秋天，收獲的季節。更多時間多任由支配，才是最寶貴的財富。要使無形財富保值增值，做加法之前，應須做好減法。人生的加減乘除，從來不能截然分開。一定意義上說，減，是為了加，把加倍的愛心，給予愛你的和你愛的人，這又好比是乘法。

老來精神生活清減為宜，外界交往當少則少。多時在家，享受親情溫馨;走近經典，參悟人生真諦;潑墨揮毫，追求畫意詩情……騰出時間來，做先前想做顧不上做的事情，豐富生活情趣，提升幸福指數，樂在其中。

俗話說得好：“把心放下，把能舍的舍了，從今往后，好日子像樹上的葉兒一樣多。”

走進好日子，走出好步子，輕裝簡行最好。

受尊與自尊

老年，是收獲的季節。如果不為衣食所困，那么從社會生活中得到的尊重，正是最重要的收獲。收獲尊重，就是收獲精神財富。

受尊重的原因很多，比如建樹功業，培育兒女，帶好家風……而人們平常更在意的，是一個人的品行和修為。高尚厚道坦蕩的人，總能得到更多尊重。

什么樣的老人能得到尊重，眾說紛紜;什么樣的老人得不到尊重，亦有共識——誠信，是做人做事的底線，信譽破產的人，得不到尊重;相敬，是平等交際的基礎，唯我獨尊的人，得不到尊重;和睦，是友好相處的前提，撥弄是非的人，得不到尊重;互助，是情誼持續的通途，錙銖必較的人，得不到尊重。尊重缺失，原因一定很多，首先在于自尊打了折扣。老人不自尊，很難指望別人尊重。

還有一種情況，是過度消費自尊，錯把豪橫當自尊。有些老人平常看起來還和順，某些時段某些地方就露出短來，比如，地鐵上的霸座大媽、排隊加塞的揮拳大爺，還有那些老年“碰瓷”專業戶，等等。由此引發評議：老人變壞了，壞人變老了，錢多變壞了，變壞貪錢了……凡此種種，起碼是為老不尊。

繞開老人講個小故事。侏儒的妻子把丈夫抱上凳子，為的是讓他夠得著打自己。旁人置疑，妻子哭訴：“老公這么小，總在外面受欺負，也得讓他撒撒氣呀，要不，憋壞了咋辦？”

聽了這段交織著溫馨與凄冷的故事，思緒忽而逆轉，想起那些把自己矮化成精神侏儒的老者。

居家過日子，雖說“各關各的門，誰活誰的人”，但總有“掀起你的蓋頭來”的時候。坊間不乏耳聞目睹，一些在外卑微，回家張狂的老者，時不時地發飆，把個家折騰得雞飛狗上墻，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撕裂親情的悲劇。罔顧自己尊嚴，無視親人尊嚴，還能叫人尊重嗎？

老人受尊重的程度，取決于自身格局和修為。處世為人，決定家庭生活質量，影響社會文明水平，是一輩子做不完的大課題。老人經事閱人無數，成功與失敗都有切身體驗。支持他們總結反思，提高內在修養，優化外在環境，是實實在在的呵護，是慰藉心靈的尊重。

人心換人心，尊重相互行。尊與敬息息相關，敬人者，人恒敬之。尊與愛息息相關，愛人者，人恒愛之。撒什么種子開什么花，很多情況下，人們得到的尊重，其實是多年付出的回報。其中的因果聯系，儼然源遠流長的泉水，委婉曲折跌宕起伏，最終匯成清流，映照著人生多姿多彩的秋天。

責任編輯 瓦 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