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帥
1
年關過后,出門人該走了,無論是打工謀生還是求學經商,出門都是一種惆悵和恓惶。
隴右老家貧瘠干旱,靠天吃飯,遇上個災荒便養活不了肉身,出門也是出路。早些年,出門人有走街串巷當貨郎的,有翻山越嶺賣山貨的,也有走關中當麥客、出河西下苦力的。聽老年人講,過去的出門人全憑一副好腳力,出門一根扁擔,回家一擔糧食,出門的路上最怕遇到土匪和狼,能平安回家是最大的祈愿。
我記憶中的出門是從父親開始的。剛包產到戶那幾年,會木匠手藝的父親每過完年都要出門搞幾個月副業。雞叫二遍的時候,父親摸黑看看天氣,估摸著鎮子上的班車能發。母親就到廚房里張羅一頓好飯,再煮上幾個雞蛋,我也能分得一個。雞叫過三遍,母親給我裹上厚厚的棉襖去送父親。也是我纏著要去的,我想看那十天半個月才來一趟的大班車。
冬日的后半夜疏星寥落,父親挑著工具箱和鋪蓋卷走在前面,我和母親循著父親嘴上一閃一閃的煙火星子跟在后面。三個人錯亂的腳步聲驚起了路邊的野鳥,尖叫一聲從眼前飛過,嚇得人汗毛倒豎。腦海里閃出鄰居二伯講的鬼故事,剛要開口,父親干咳一聲:“走夜路,少說話。”
約莫半個時辰就到了鎮子上,停在糧站院子里的大班車已經發動了,在昏暗的燈光下“突突”冒著白煙。
借著手電和馬燈的光,出門與送行的人三三兩兩聚攏在糧站門口,搓著手、跺著腳,重復著一遍又一遍的老話:“出門在外少惹事,遇到事情多忍讓”;“路上把行李看管好,防賊娃子著”;“暈車了別吐到公家的車上” ……出門人認真地應承著,不時摸摸自己的口袋,生怕把出門的盤纏掉出來。
那時候,等車的隊伍里也有回城上班的干部和工人,他們穿著呢子大衣或軍大衣,身上散發的香皂味很是特別。還有胸膛前別著幾支鋼筆的大學生,許是因為剛離開家的原因,說著說著就抹起了眼窩。
天微微露白,班車開了出來。人們一窩蜂涌上去,為的是搶個靠前或靠窗的座位,防止半路上暈車。司機的助手一邊賣票一邊把“呢子大衣”和長得好看的女子往前面安排。父親則爬上車頂和送娃娃的家長幫忙裝起了行李。
出門人的行李五花八門,有尼龍袋子、竹簍筐子、木頭箱子和壇壇罐罐,有的人還帶了雞禽等活物。那是出門人的全部,里面裝著被褥鋪蓋和掙錢的工具,裝著家里人舍不得吃的細糧白面和豬腿肉臊子,還有女人納的千層底……也算是窮家富路吧!
父親碼好了行李又用麻繩捆了個結實。司機夸贊父親會干活,“一看就是個匠人,你的行李起票錢免了。”父親高興地道謝,揩一把額頭的汗水,把省下來的兩塊錢塞給了母親。
班車轟鳴著出發了,母親拽過我小聲教育:“我的娃好好念書,長大了考上大學就能坐班車了”。父親拉開車窗,遞出兩個雞蛋:“不聽話,長大了就嘗嘗出門的味道!”
我接過雞蛋,猛吸流出來的清鼻涕,除了一股上頭的清涼,還有雞蛋的清香和班車冒出來的油煙味。
我想,這可能就是出門的味道吧!
2
幾年后,我還在繼續著耕讀并進的學業,村子里出去打工的年輕人已經不少,發小二娃初中畢業后去了新疆的煤礦打工。
二娃經常給我寫信,講他路過蘭州的時候看到了比村里陽屲山還高的樓房;坐上了比小河灣還長的火車。他說,城里到處都是大班車,一毛錢能坐好幾站路。煤礦上天天能洗熱水澡,休息的時候還能打臺球、看錄像……我讀著二娃的信,眼前現出了一幅美麗的圖畫……
那幾年,每到臘月年跟前,糧站院子里接班車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從班車上走下來的少年抹著頭油,穿著夾克衫和喇叭褲,很是時髦。班車的貨架上卸下來的東西也很新奇,有錄音機、電視機、組合家具等。有本事的年輕人還領回來了燙著卷發頭、穿著高跟鞋的城里女子;那高跟鞋踩在糧站院子的水泥地上發出“鏘鏘鏘”的聲音,攝人心魄。
我和二娃爹是拉著架子車去的,車上除了幾大包新疆特產外,還有一臺雙卡錄音機。二娃穿著皮夾克,蹬著一雙翻毛皮鞋,進了村子見人就發煙,抽了紙煙的莊農人直夸二娃有出息。那年過年,二娃家錄音機里放的流行歌曲比村頭喇叭里的秦腔還響。
我想讓二娃帶我一起去打工,因為欠著學費讓我在學校里抬不起頭。二娃告訴我:“礦上的活兒很辛苦也很危險,怕是你干不了。”我不相信?這世上還有比耕田種地更苦更累的活!二娃打開了錄音機,放進去一盤磁帶——“如果俺發生了意外,就把俺的撫恤金寄給俺爹和俺娘,給他們養老送終吧!”“如果我上不去了,就把錢給我老婆,讓她把幾個孩子抓養長大。”“我希望我的孩子好好念書,長大了能吃一碗輕松飯,再不要下井挖煤了。”……這是他和幾個工友有一次下井遇到危險時留的遺言。我倆都沉默了。
二娃走的那天,他悄悄塞給了我80塊錢:“還是好好念書吧!出門下苦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眼眶一熱,也囑咐他多保重。
交齊了學費,我的學習變得比以前用功了些。放了寒假,二娃卻沒有回來。村里人傳言:二娃打工的煤礦發生了瓦斯爆炸,二娃被埋到了井里。我不相信,但是看到二娃的爸媽哭著走了新疆,二娃是真的死了!
那年,出事的還有村頭老何家的兒子,為了討工錢被包工頭打壞了腦子。劉寡婦家的小女兒在城里當保姆,被人騙去南方失去了音信。還有春節前的一場雪,把沒來得及回家的出門人都堵在了半道上,好多人是挑著行李踩著積雪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回來的。
村子里的大總門前,浪閑的老人不再比誰家的娃娃掙得錢多,誰家的娃娃當得官大。他們罵起了黑心的包工頭,罵漲價的化肥和車票,怪怨不爭氣的老天爺一到過年就下雪,把出門人堵在了外邊……
3
我的書終究是沒有念成,但“打牛后半截”卻也不是我的理想。在農村,考不上學還有一條出路就是當兵。十八歲那年,我報名參了軍。
離開家的那天,依舊是黑夜伴著星星。母親炒了雞蛋和肉片,父親送我到車站。那是我第一次坐班車,父親懇求司機給我安排一個靠窗戶的座位,怕我半路上暈車嘔吐。上車后,座位卻被一位穿西裝的男子占了。班車上的人很多,抽煙的、吃干糧的、打聽化肥和豬崽價格的、聊國家大事的……很是熱鬧。我看著窗外遠去的村莊和一閃而過的樹木、田埂,忘記了占座的不悅,興奮地感受著顛簸和離開的快樂——多少個日夜的期盼,多少次夢走他鄉,我終于離開了窮苦的大山。
突然,前排的老伯一聲大喊:“暈車,要吐!”窗戶被猛地拉開,一股嘔吐物傾噴而出,車子一個顛簸,一股穢物隨風甩了進來,灑到西裝男的身上,我也跟著沾了光。西裝男“刷”地蹦起來,一把扯住老漢的后領:“你他媽的往哪里吐呢?賠老子的衣服。”老伯捂著肚子還在難受地嘔著,西裝男一記耳光扇在老伯的后腦勺。周圍的乘客連忙勸架。
“讓他給咱們賠衣服。”西裝男瞅著我。“哦,好……好的。”我竟跟著答應了。這時,后排的一位大娘也捂著個布袋子“嗷嗷”嘔吐,車廂里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暈車是會傳染的,我的胃開始翻江倒海,趕緊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塑料袋捂在嘴上。售票員吼著提醒:“不要吐到車上,吐到車上要洗車哩。”周圍的人捂鼻掩面全是嫌棄。好在從車窗灌進來冷風讓我的胃暫時平靜了下來。
“把窗戶關上,凍死人了。”后排有人抱怨。“暈車了就不要坐車,害得大家跟著受凍。”老伯吃力地扳著玻璃,我從后面幫忙推上了窗戶。西裝男擦著衣服還在罵罵咧咧:“媽的,老子的衣服是毛料的,知道多少錢嗎?”老伯轉過身來,顫巍巍地鞠了個躬:“對不起,我六十歲了第一次坐車,給大家添麻煩了。”他說,“我的兒子在工地打工,從架子上摔下來成了殘廢,老板不管了,我去城里找政府告狀去,身上就剩這點錢了。”說著,從懷里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和一張醫院的診斷書。西裝男一把奪過零錢:“真倒霉,這點錢只夠老子干洗衣服了”。老伯看著我:“小兄弟,你的衣服怎么辦?”我瞬間臉紅了:“我……沒事,我去當兵,武裝部會給我發軍裝的。”“那就對不住了……”老伯已眼含淚花。我的心里如打碎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
班車駛進了縣城,車廂里冰冷而沉悶。我已再無心欣賞外面的風景。下了車,看著老伯背著行李步履蹣跚地消失在人群,心里竟有說不出的難受和恐慌。“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父親常說的那句老話在耳畔回響。
一晃出門快三十年了,我在部隊考了學提了干,也在城里安了家。但那個曾經拼命逃離的故鄉,卻是每次風雨兼程都想要回去的地方。每一次的歸來和離去,都是汗水與淚水烹煮的記憶,其中的酸甜苦辣便是出門的味道。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