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 戡

李濟深和蔡廷鍇都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也同樣是民國時代的粵軍將領。前者曾任粵軍第1師師長、北伐戰爭時的總參謀長兼第4軍軍長,后來成為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主席;后者北伐時任第10師師長,1932年“一·二八”淞滬抗戰時擔任第15路軍軍長,后擔任民革副主席。
兩人家庭環境迥異,卻有著類似的啟蒙經歷。李濟深出身耕讀世家,祖父是秀才,父親是廩生,他6歲前就隨父親、叔父讀書,“日間所讀之書,夜必令熟習背誦而后已”,十二三歲隨塾師學習四書五經,16歲開始學作八股文,直到18歲時考入廣州黃埔陸軍中學。
蔡廷鍇比李濟深年少7歲,家道貧窮,他的父親29歲時才娶到他的母親,當時已經算是非常晚婚了。7歲時,父親曾“很頹喪很苦楚似地”對蔡廷鍇說,“人家有錢的,早就送去讀書了,我家窮到如此,未能送你讀書,或者過兩年家中稍好的時候,送你讀幾年認識幾個字”。直到9歲時,父親才準備了“幾支香燭、一本《三字經》、一管筆、一條小墨、一個墨硯、幾張白紙”,把蔡廷鍇送到了書館。但只讀了3年,剛讀完四書,《詩經》學到一半,就因家境不濟而再度失學,幾經曲折當了兵。
有同樣經歷的愛國將領政協委員不在少數。張治中是國民黨軍上將,多年擔任中央軍校教育長,抗戰勝利后參加過多次國共談判,1949年后擔任過民革副主席、第一至第四屆全國政協常務委員。他對自己少年時的讀書生涯評價不高,“我在私塾讀書時受的是舊式的教育,至于學問是怎樣,怎樣應用到實際的人生,怎樣與國家民族有關系,可以說根本談不到……當時的私塾學生,不過是裝滿一肚子線裝書的字句罷了”。
年少失學的蔡廷鍇大概不會同意張治中的看法,他曾對海外華僑演講,勸他們好好學習中文典籍,“中國現在雖是衰弱,但以往四五千年之文化歷史,何等燦爛,焉能數典忘祖,自毀家珍”。而張治中對讀書的興趣也是從線裝書開始的,離開家到商號做學徒時,他在做工之余對各種書籍“到手就看,手不釋卷”,最喜歡的是清代學者吳乘權的《綱鑒易知錄》。
出身湘軍,北伐戰爭后期曾任第6軍軍長,后任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的李明灝總結,“我少年時,讀了一些老書……繼而讀高小和中學時期愛看英雄俠義小說,崇拜個人英雄”。
這也是很多愛國將領委員的心路歷程。蔡廷鍇說,自己失學之后喜歡讀《三國志》,看起來似乎是指《三國演義》,這本書對他帶兵打仗和個人做派影響不小。桂系領袖之一、后任民革中央常務委員、第一至第四屆全國政協委員的黃紹竑同樣如此。20世紀20年代,他看到一支云南部隊每名士兵都帶著步槍和煙槍,還帶著一盞煙燈,“在黑夜行軍的時候,活像一個提燈隊,行列漫長”,腦海中浮現的,就是少年時所看的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不想,書中手持雙槍的清代綠營,在現實中仍然存在。
老一輩的愛國將領委員多是在晚清時代入讀軍校的,最初觸動他們心弦的,多是《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一類宣揚清初滿軍暴行的小冊子,繼而深入到陳天華的《警世鐘》《猛回頭》等書,對孫中山等人的革命思想,反而多來自《民報》上的零散篇章和口耳相傳的精神教育。湘軍領袖、辛亥革命元老,曾任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第二至第四屆全國政協常委的程潛,以及粵軍將領,曾任第二屆全國政協常委、第三至第四屆全國政協委員的陳銘樞,都有這樣的閱讀經歷。
與他們相比,后一輩的愛國將領委員們有更系統化的革命思想閱讀體驗。對畢業于黃埔軍校第一期、在校期間曾加入中國共產黨的侯鏡如、宋希濂等而言,《共產黨宣言》《共產主義ABC》等著作令他們記憶猶新。對杜聿明、鄭洞國等政協委員而言,這些書籍的內容也并不陌生,時任黃埔軍校政治部主任的周恩來,已經將《共產主義ABC》的內容編入了軍校的政治講義當中。
相比之下,夾在辛亥革命一代與國民革命一代之間的保定軍校生們,在校閱讀經歷要單調得多。北洋政府禁止保定軍校生閱讀“小說閑書”,只有《三國演義》因為可以激勵忠義而特許豁免,至于革命書報更在嚴查之列。同樣,從陸軍小學到保定軍校,整套教學體系中,仍然以傳統文學教育為主。黃紹竑回憶,他在陸軍小學讀書時,國文第一篇是司馬遷的《項羽本紀》,陸軍中學時則是莊子的《秋水》。
這對同樣就讀于保定軍校的張治中來說并不算什么。他早就已經深深沉浸于閱讀經典的快樂當中,“我尤其喜歡讀古人或名人的關于修養方面的書,如《王陽明全集》《曾文正公家書》《群學肄言》《菜根譚》《自助論》等書,都喜歡看;此外如發明家、思想家的傳記,《宋儒學案》《中國歷代名臣言行錄》《飲冰室文集》等,也都涉獵過”。
對于張治中而言,軍校的標準讀物“典范令”——各科(步兵、騎兵、炮兵……)操典、各種(射擊、筑城、交通……)教范以及陣中要務令,同樣要精熟。“肄業期間,兩個暑假都沒有回家,利用暑假,遍閱軍事參考圖籍。譬如,一部《陣中要務令詳解》十厚本,以及《作戰綱要詳解》七本,都讀完了。”
黃紹竑也是如此,他“不但對學校所定課程,精心研究,即當時出版之此類書籍,我都瀏覽殆遍。我對戰術戰略課程,不是分數主義,而是問難主義。有時教官被我弄得很為難”。未來雄踞廣西的新桂系三巨頭之一,此時已經有梟雄的姿態了。
進入中年后,黃紹竑回憶中只提到過一次讀書。1933年,他奉命去宣慰蒙古王公,在歸綏遇到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后者給他送了兩本自己的著作《我的探險生涯》和《萬里長征記》。黃紹竑翻閱《我的探險生涯》后,盛贊“雖然內容大多數是記述在雪山或是沙漠中極干枯寂寞的生活,卻寫得十分有趣,處處引人入勝,使讀者不忍釋手,好像自己親歷其境一般”,讀完兩本書后,甚至激發了前往新疆的念頭。這份狂熱的反應,與今天多年不深度閱讀,突然遇到一本好書的人無二。
也有人保持了傳統的讀書習慣。1945年10月,在邯鄲戰役中起義的國民黨軍將領、曾任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的高樹勛,每天都把閱讀《左傳》《史記》等歷史典籍作為功課。《魯迅全集》出版后,他還專門買了一套。高樹勛的女兒回憶,“他每讀書都把他幾十年來的風風雨雨的生活經歷結合在一起對照理解”。
還有人通過讀書找到了自己在軍事生涯之外的寄托。陳銘樞在青年時讀過譚嗣同的《仁學》,對其中關于佛教的闡述印象頗深,并從中選取了“真如”二字作為他的別號。1922年,已經擔任團長的陳銘樞對廣東局勢失望,到南京追隨歐陽竟無學習佛學,同時廣泛接觸各種學術思潮、閱讀各類書籍雜志,如張君勱的新儒學論著、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等。多年后,他總結自己“我從小是讀線裝書長大的,深受儒家封建思想陶冶,繼又學佛習禪宗,把大乘教奉為圭臬,因它同我的政治生活并無矛盾,且為我不受任何約束的習尚找到了理論基礎”。
話雖如此,1930年,陳銘樞接辦出版社“神州國光社”后,大量出版了各類政治學、哲學著作,包括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黑格爾的《歷史哲學綱要》以及河上肇的《通俗剩余價值論》等,并沒有以自己的閱讀興趣限制出版社的運作。
張治中的讀書經歷則是另外一個樣板。“五四運動”前后,他的思想受到《新青年》《新潮》《向導》等雜志很大影響,他甚至去找陳獨秀談了一次話,聽過瞿秋白的演講。在廣州黃埔軍校當教官期間,他更是與學生一起追求進步。
(摘自《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