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娟

訪談人物簡介
施懿宸,中財綠指首席顧問、新浪意見領袖、財新ESG30人專家。帶領團隊開發“金融機構環境壓力測試”方法學、綠色評估方法學以及ESG評估方法學,領導建設ESG數據庫并發布16條指數。
ESG(環境、社會和治理)投資是指投資者在做出投資決策的過程中,除了要考慮傳統的財務信息,還需將環境、社會和公司治理等非財務因素納入考量。隨著可持續發展理念深入人心和中國“雙碳”戰略持續推進,國內資本市場對ESG的關注日益升溫,關于ESG投資的討論也逐步從“WHY”過渡到了“HOW”。要開展ESG投資,就一定要有數據,但是當前投資人要找到客觀的、可量化的、可比較的ESG數據十分困難,原因之一就在于尚未形成統一的ESG信息披露框架和指標體系。
4月下旬,中國證監會副主席方星海在出席博鰲亞洲論壇時對國際可持續發展準則委員會(ISSB)計劃于年底出臺的ESG信息披露準則做出評論,他認為這套標準很可能會被全球采納,且會對中國企業未來發展帶來巨大影響。證監會釋放的這一信號,一時間讓關于ISSB以及ESG報告標準化的討論異常熱烈。ESG信息披露的全球標準真的要來了嗎?就相關問題本刊記者近日專訪了中財綠指首席顧問、新浪意見領袖、財新ESG30人專家施懿宸,他表示統一全球ESG報告標準是大勢所趨,但標準化之路可能會充滿艱難曲折。
何為ISSB? 欲意何為?
當前,越來越多投資機構和投資人認識到了ESG因素是公司估值、風險管理甚至監管合規的重要衡量標準,紛紛將企業ESG表現納入投資決策。然而難以回避的是, ESG信息披露仍然是當前ESG投資生態系統的一大薄弱環節。施懿宸表示,數據是ESG投資最核心、最底層的支撐,是投資人評估企業非財務風險和可持續發展潛力的重要依據。但目前監管層對上市公司并無強制性ESG信息披露機制,也沒有統一的信息披露標準,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ESG數據基礎設施建設存在缺陷。“統一ESG報告框架與標準,是解決ESG數據挑戰的關鍵環節,也是大勢所趨。”施懿宸認為,ISSB的可持續發展披露標準若成功頒布,ESG投資的底層數據困境將有望得到改善。
然而對于制定ESG標準,ISSB并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近年來,國際上已形成了大大小小幾十個ESG相關信息披露體系,主流標準包括GRI(全球報告倡議組織)標準、SASB(可持續發展會計準則委員會)標準、TCFD(氣候變化相關財務信息披露工作組)指南、IIRC(國際綜合報告委員會)標準、CDP(碳排放信息披露項目)標準等。其中,GRI標準是全球使用最廣泛的披露框架,在歐洲企業中尤為普遍;采用SASB標準進行一般性披露則在美國企業中較為流行,它們也常通過TCFD標準披露氣候相關問題。
ISSB是2021年11月由國際財務報告準則基金會(IFRS)在《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6次締約方大會(COP26)上正式宣布成立,其目標就是制定一個高質量的、具有可比性的可持續發展披露標準的全球基準,為投資者和資本市場提供與企業可持續發展相關的風險和機遇信息——覆蓋ESG三方面重要議題。后來者ISSB為何會引起全球金融市場巨大關注?為何外界包括很多專業人士會對其“一統ESG江山”充滿期待?施懿宸認為,隸屬IFRS使外界無法忽視ISSB可能會帶來的影響。
IFRS名為國際財務報告準則基金會,其廣為人知的是下屬的國際會計準則委員會(IASB)成功建立了國際財務報告準則,并為全球很多國家廣泛采用——在超過一百多個強制執行國際財務報告準則的國家中,這些會計慣例是金融機構和上市公司的法律要求。當前,IFRS新成立的ISSB與IASB的關系為并駕齊驅,其欲意為使可持續發展報告變得和財務報告一樣舉足輕重,讓非財務信息和財務信息互為補充,全面滿足投資人和資本市場的需求。施懿宸表示,受益于姊妹機構IASB在資本市場上的地位,ISSB對全球ESG信息披露的影響也受到了極大關注。他認為,“未來如果ISSB的標準完成制定且被各司法管轄區采用,企業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將會變得同財報一樣,會從自愿性披露逐漸變為強制性披露,而且還需要經過第三方審計”。
量化ESG的財務影響有困難
ISSB的成立為全球ESG標準統一帶來了可能,但對于其前進道路上面臨的諸多困難和挑戰,施懿宸認為不容樂觀。
成立伊始,ISSB就宣布將于2022年6月之前將氣候披露準則理事會(CDSB)及價值報告基金會(VRF)整體并入;2022年3月下旬,IFRS基金會與全球報告倡議組織(GRI)達成了一項關于ESG標準的合作協議。根據該協議,ISSB與GRI下設的全球可持續發展標準委員會(GSSB)將在未來工作中相互協調與合作。可見,ISSB并非從零開始,而是在整合若干現有ESG披露框架的基礎上逐步完善。盡管有前人作為基礎,但施懿宸認為,由于各個標準制定機構的出發點、關注點不同,現有的ESG披露框架和標準在指標體系、側重點和目標等方面都各具特點,要從眾多標準中整合出一套,需要非常多的協調與合作。他同時表示“現有的ESG披露標準多為一些框架性、原則性的準則,在指標設置上有很大差異。ISSB如果要設立原則性框架會比較容易,但若要制定一個與財報的財務信息標準一樣的可量化、可比較的ESG報告標準,其難度就會非常大”。
相較于更為廣泛的利益相關方,ISSB聚焦投資者的需求,目標是為資本市場提供有關公司可持續發展相關的風險提示和機遇。然而,投資者是對定量指標有較大需求的。當前可持續性信息多為定性和定量混合披露,而且定量信息有限且披露口徑不一致。“財報是從財務角度編制的,其數據通常以貨幣為計量單位。但是衡量可持續發展績效的單位通常不是貨幣,且很難統一。例如,我們會用脫貧人數衡量扶貧項目的績效;用種植樹木的棵數衡量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績效;用減排噸數來計算企業應對氣候變化的效果等。”施懿宸認為,可持續發展內容非常多元,要全面反映企業實際情況,幫助投資者做出量化評估是有挑戰的。
除了希望能夠統一指標披露口徑,施懿宸指出,投資人更加希望披露的ESG信息能夠與公司財務風險和財務回報掛鉤,也就是說,希望能通過報告看出ESG實踐對公司財務績效的影響。“對于環保人士而言,可能只看碳排放的噸數就可以了,但對于遵循市場邏輯的投資人而言,這類信息可能是無效或者說對投資決策不產生影響的。因為碳排放數據無法直接跟公司估值、財務風險等掛鉤。”施懿宸表示,ISSB聚焦投資者的需求,其暗含的目標就是把可持續發展信息“加工”成影響財務決策的數字,其方向是對的,但轉化過程會有很多困難和問題。以計算碳風險為例,施懿宸進一步介紹說,“同樣的碳排放,在不同企業、區域和國家,其財務風險也會存在差異。例如,在非強制減排的國家,企業面臨的碳風險就會比強制性減排的國家低。”他表示,轉化過程用的財務模型和方法學不統一,計算出來的財務風險和財務機遇就會不一樣。盡管統一轉化過程很復雜、也最難,但施懿宸認為這也是最有價值的,“想讓金融從業人員關注ESG,就必須讓他們看到量化的財務影響,否則ESG報告對他們而言只是看過而已”。
無法用貨幣衡量的價值觀
除了在量化ESG財務影響方面存在挑戰,施懿宸表示,在提高ESG數據可比性、一致性方面也有很多困難要克服。“可持續發展的社會需求是不同的,這跟社會制度、法律法規、文化習俗、經濟發展程度的不同有很大關系。以聯合國可持續發展目標1:“無貧窮”為例,發達國家可能根本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但如非洲一些國家還處在脫貧階段,對于這些國家的企業而言,消除貧困就是非常重要的ESG指標。”施懿宸表示,即便分出新興市場和發達市場兩大類,位于同一市場的ESG披露指標也會有很大差異。例如,倡導性別平等可能會跟中東阿拉伯國家的文化有沖突,所以該地區在披露性別多樣性的指標方面就會有困難。
對于非財務信息為何如此難以統一和量化,施懿宸從“實然”和“應然”的角度進行了進一步的分析。他表示,財務報表里的數字是“實然”,即事物實際上就是這樣的;但可持續性信息其實是“應然”,即應該是怎么樣的意思。“應然”是伴隨著世界觀、歷史觀、社會觀等而來的一套價值判斷系統,以期待企業如何發展。“講到‘應該’大家就會有很大分歧,因為你覺得是應該的,我可能認為是不應該的。”施懿宸強調,沒有辦法用貨幣衡量的,基本上都是跟價值觀有關的。
針對以上困難和挑戰,施懿宸建議ESG信息披露標準化之路可以實行“分步走”。首先從制定統一的信息披露框架開始,即先在ESG方向和原則上保持一致,然后再細化到一個個具體的披露指標,最后是披露ESG實踐對企業財務績效的影響。他認為,現階段ESG標準可以是也應該是框架性或原則性的,只有等國家間或者市場間的差距縮小后,實現ESG的標準化才會相對容易些。“不同國家承諾實現碳中和的時間有早有晚,印度宣布2070年,中國是2060年前,歐洲大多國家則是2050年。碳中和時間表不一樣,原因就在于不同國家的發展階段不同,大家的步伐不一致,能力不一樣,社會需求也不一樣。” 盡管時間點不同,但所有國家都在向實現碳中和前行。為此,施懿宸認為,統一全球ESG標準也需要一個融合的過程。可以先求同存異,相同的部分先強制性披露,不同部分可以自愿性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