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迪思
悼念親人的文章多數帶有溫度,不是懷念、感恩,便是訴說親情和關愛。而帕蒂古麗的散文《七日》則采用了刻意壓抑情感的冷敘事風格,避免描摹知覺的表象,一再窺探世人隱藏的精神世界,不斷呈現生命存世的意義。越是敏銳的作家,越能發現真正有力量的細節,在帕蒂古麗對事件的描述中,沒有一個完整清晰的線條,而是讓一些有特別意義的細節構成了散文的主體,它們支離破碎,卻又在冷默中閃著寒光。
帕蒂古麗從多個向度透析了生命,在逝者與生者之間,一場在常人看來再正常不過的葬禮卻呈現出靈魂的超驗性,打破了儀式感和生離死別的傷痛感,讓生與死的對立顯得格外尖銳、隱秘、幽微。
從逝者角度看,他“把自己寶貴的一生獻給了第二故鄉,最終將遺體埋進了黃河邊的這片黃土”。逝者的第一故鄉是余姚,是溫暖濕潤的江南水鄉;第二故鄉是中衛,是寒冷干燥的塞外邊城。從浙江余姚市到寧夏回族自治區中衛市,可以劃一條直線,恰好穿越黃河、長江——兩條孕育文明的河;也連結著兩個著名的古人類遺址——距今7000年前的河姆渡、距今3萬年前的水洞溝。逝者年輕時為了建設大西北,遠赴邊城,但從未想過要葬身異鄉,因此垂老之時,他多次想回到家鄉,卻終未成行,最終留下異鄉葉落、不能歸根的遺憾,于是靈魂離開之時,他未能瞑目。
逝者無時不刻不在關愛兒女,但生者往往忽略這種愛。面對逝者,生者總是莫名地勾起對死亡的恐懼,這是一種潛藏在潛意識里的暗流,帕蒂古麗以敏銳的覺察力和犀利的筆觸將其挖掘出來,丈夫緊扣她手指的細節被她放大,揭示出“他想用這種生命的親近,把一些占據了內心的對死亡的恐懼擠壓出去”。而婆婆的行為更是古怪,作為逝者最親近的人,她一個月都未靠近親人,當公公變得形銷骨立、憔悴不堪時,她是如此害怕死亡,極力躲避現實。聽到得肺癌的高危人群中,做飯的人僅次于吸煙的人這番話時,血壓瞬間升高;而聽到小叔子說合不上公公的雙眼時,她頓時變得驚慌失措,懷疑公公在責備自己。逝者不肯閉上的雙目,使每個人倍感壓力,子女擔心父親責備不孝,妻子擔心丈夫怨恨,親人擔心有什么過錯。生者總是將逝者的“法力”放大,充滿敬畏,其實是靈魂深處充滿對死亡的恐懼,對生者而言,那是一個未知世界。但這并非帕蒂古麗對生者的諷刺,而是她對生與死的冷靜剖析。站在生者的角度看,生命似乎只有一個過程,我們只能體會到中間部分,而很難描述開頭和結尾,誕生是無法感知的,沒有一個人能記得自己的出生;而死亡則是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一刻,但沒有人知道那一刻是什么樣的,是否還存在知覺?盡管開頭與結尾在人的一生中所占時間的比例是那么微小,但分量很重,并且充滿神秘感,像一個壓彎的扁擔,仿佛生命的全部意義藏在這微不足道的兩端。
從子女的角度看,除了恐懼之外,更多的是懺悔。未能在床前盡孝,始終是令人不安的一個事實,因此,丈夫在向親人打電話時是惶恐不安的。老人收拾家鄉老房子,歸來終老的愿望被子女的借口搪塞了,親人在世時,我們總是覺得一切還來得及;親人過世時,才發覺一切無法彌補?;诤蕹闪素瑝?,丈夫在夢中看到父親來找自己,于是在呼救聲中驚醒。他的不安高于悲痛,跪下就站不起來,這不是悲痛壓倒了他,而是悔恨壓倒了他。出于信仰原因,帕蒂古麗不愿意面對擺在客房的遺像,而她的丈夫也不愿意去客房,于是,已故公公的遺像“占據了那間客房”。她的丈夫始終不敢面對父親,總覺得自己虧欠父親太多。相比于生活在中衛、時常陪伴父親的姐姐和弟弟,他算得上一個“不孝子”。而父親,為他與帕蒂古麗的婚姻,以及回余姚工作都付出了很多,他卻沒來得及報答父親的恩情。
從婆婆的角度看,她對家鄉的態度與公公截然相反,從小就被家里人擠兌的她,對家鄉充滿了排斥感。她的丈夫始終未能回到家鄉,很大程度上來自她的阻撓。喜歡打麻將,在家鄉湊不齊一桌麻友或許只是一個借口,她對家鄉充滿了根深蒂固的偏見。同時期到大西北插隊的知青,大部分留在了中衛,很多好友埋在了中衛的黃土中??峙拢牌挪辉敢饣氐郊亦l,也有不愿意和習俗不同的兒媳生活在一起的原因,當初,正是她堅決反對兒子的婚姻。而婆婆的態度與帕蒂古麗的父親形成了鮮明對比,當年,帕蒂古麗的父親“不避民族和宗教忌諱,在麥田里看了三天三夜一個自殺的漢族人尸體”。生命為大,在逝者面前,民族與信仰的邊界都消失了。而婆婆依然在不停地劃著“邊界”,這些“邊界”其實不是隔絕了丈夫與子女,不是家鄉人,而是隔絕了她自己。婆婆刻意遠離逝者,也是在為死亡劃“邊界”,她不想接近這條“邊界”,用逃避來弱化內心的恐懼。
站在作者的角度看,公公葉落異鄉,讓身在異鄉的她感同身受。因此,她哭公公時,也是在哭“那個想象中多年以后客死他鄉的自己”。從不參加異族葬禮的帕蒂古麗,這次不得不參加公公的葬禮,同時也要適應漢文化的一些風俗習慣。當丈夫將公公的遺像帶回,擺在客房時,她并沒有反對,但對她來說,逝者如生,從此家中就多了一雙眼睛盯著自己。被監視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因此她本能地減少了去客房的次數。她對公公是感恩的,但又不習慣公公以這樣的方式“住”在家里。逝者帶走了他在人間的軀體,卻給他人留下了敬畏。遺像帶來的折磨是痛苦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的信仰被親情一點點打破,她不再排斥遺像,時常給公公上炷香。這時,公公變得像一面鏡子,“公公的眼神在鏡片后面不斷變換著,眼睛里有時是滿意,有時是責備,有時是疑惑,有時是安慰?!薄懊ν炅?,累了,我就去給公公上炷香,在他面前站著,什么也不說,他似乎什么都看見了,也聽見了我的一兩聲嘆息?!彼龑⑹耪叩摹氨O視”化為生命的動力和親情,她知道,在天國,愛是超越一切的,在那里,沒有邊界,只有仁慈和關懷、陽光與博愛。
帕蒂古麗通過多向度透析生命的冷敘事,將親情散文的抒情性轉為剖析精神世界的敘述性,她擺脫了日常經驗的狹隘,以巨大的包容力和穿透力介入生與死的話題,從細微的異常里揭示生命的沉重。帕蒂古麗以細節的組合、情緒的疊加形成強大的文本張力,“用具體超越具體”,形成一個抽象的內核。這個內核,隱含了帕蒂古麗書寫不同文化語境中生存的復雜性,對邊界的否定,以及對生命超然的態度。
《墓畔回聲》以時光之柱為線展開了另一種多向度冷敘事,圍繞蘇祿國東王巴都葛·巴哈剌的子孫后裔融入中國文化的史實,繼而聯系《七日》中外公的命運和我的命運,建構互文性的同時進行了“回”與“問”的文化思辨。
從歷史視角上看,一場意外的突發疾病,使東王病逝德州,他的子孫戲劇性地分為兩支,一支返回菲律賓南部的蘇祿國,一支留下來守墓。大明王朝強大的國力和卓越的文化深深吸引著守墓的子孫,他們留下來,一代代繁衍,并于大清雍正年間“以溫、安為姓入籍德州”,成為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到今天,他們已經完全被中華文化同化,只有東王墓還能提醒他們身上流淌著異邦的血脈。而留在菲律賓的一支,先后遭遇西班牙、美國殖民,西方文化打破了他們的原生態文化,完整的文化形態不可避免地支離破碎掉。
從文化視角上看,蘇祿國東王入籍中國的子孫在六百年的發展中漸漸丟失了他們的文化符號,甚至最具代表性的語言和習俗都湮滅了。在這個視角上,帕蒂古麗借兩個人展現文化磨滅的徹底,一個是當地的農民,他們堅守著墓地,卻忘記了墓主人的名字;另一個是從遠方歸來的游子,他們依然記得墓地是他們的根,卻不記得那個遙遠的蘇祿國才是他們的根。
從生命視角上看,被大明王朝隆重接待后的蘇祿國東王懷著滿滿的喜悅想回家,沒想到病逝他鄉,而一部分子孫永久留下來,加入回族,一支回不去的回族,成為語言學上的一個悖論。帕蒂古麗的公公支援大西北建設時也留在了寧夏,寧夏是回族自治區,他在回族自治區,卻回不了故鄉余姚。帕蒂古麗嫁到江南,也回不到新疆?;夭蝗ヒ馕吨环N文化符號將不可避免地在后代那里磨滅。東王的子孫早已忘記了蘇祿的語言,帕蒂古麗公公次子的后代將會漸漸適應大西北的生活,而忘卻江南水鄉的習俗與方言。而帕蒂古麗的子孫也不會說維吾爾語,會變成地地道道喜歡小橋流水的江南人。正像那個存在了一千年的東羅馬帝國滅亡后,他們的后代只能說,從前我是羅馬人,現在我是土耳其人、希臘人、保加利亞人……
于是帕蒂古麗展開“回”與“問”的思索,“回”是封閉的,回不去的人只能幽閉在對故鄉的思念里;而“問”是開放的,“問”打開了“回”的大門,這道門意味著身份符號和文化符號的開放與融合。帕蒂古麗的“問”沒有給出答案,而這個答案恐怕是個相似的“同”字,“同”意味著同化,長遠地看一切文化趨向大同。同化有文化丟失的消極屬性,但亦有文化融合的積極屬性,蘇祿國東王墓畔最大的回聲是友誼,墓是中菲友誼的歷史見證和交流的紐帶。帕蒂古麗公公的墓何嘗不是江南熱血知青無私忘我支援建設祖國大西北的見證呢?
帕蒂古麗兩篇書寫逝者的散文都在叩問生命的同時展開多向度思考,并跳脫出小我的樊籠而指向更為宏大的生命意義、文化意義、歷史意義。文字的跳脫是帕蒂古麗散文的一大特點,《墓畔回聲》甚至跳出了散文的敘事性邊界,占據大篇幅的議論和內心對話成為主體,卻沒有影響文本的可讀性。而關于逝者主題的展開亦沒有讓痛苦的陰影削弱人性的明亮,她讓墓碑長高,由懷念成為紀念,讓微觀個體命運的撲朔成為宏觀歷史潮流的一片浪花。帕蒂古麗是文學界中為數不多書寫文化沖突、碰撞與融合的典型作家,她始終以精神的高度、多維的向度、深邃的思辨不斷拓展散文表達,并在故鄉與異鄉的文化符號中漂泊,凸顯出不斷超越邊界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