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閑筆

簡兒

秋天的花

四季中，我最愛秋天。小時候到了秋天，必定佇立在廊檐底下，搖頭晃腦，詩人一樣吟一句：天涼好個秋。

時至今日，初秋一過，穿上薄薄的長袖襯衫，走到栽滿銀杏樹的馬路上，心里亦浮起淡淡的喜悅。

平生至此，歡喜是你。

這歡喜是樸素的日常、風物與蔬食。一碗白米飯，白水青菜，日本豆腐。好日子就是這樣清淡、素凈。素凈中亦有幽香與遠意。

小院里，栽了一株紫薇，開了一樹粉紫、粉紅的花。這一株花樹，兀自立在黃昏中，夕光柔柔地照在花樹上，那一樹粉紫、粉紅的花，染了淡淡的金色。

這是我摯愛的黃昏呵。

新房子已經初見雛形了。煙灰色地板、黑色樓梯，白色木門。我只愛黑白灰。刷墻時，我家的說，好歹刷一點顏色吧，奶白、墨綠也行啊。

不行，我只愛白色。我決絕地說。

鋁合金落地玻璃窗外，即是一個小花園，朝南，只有二三十平米，小雖小了些，可是踩著綠茸茸的草坪，心底升起歡愉。

明天春天，我想在花園里種月季、薔薇、玫瑰、百合花。我還想種一株柚子樹。秋天，柚子樹結了果子，像掛滿了白熾燈泡。

一株會發光的樹，多好呀。

舊時人家，院子里喜栽金桂和玉蘭。取其美好的寓意：金玉良緣。金玉滿堂。

四時草木、花卉，皆有深意、情懷和寄托。

秋天，天高云淡，長風浩蕩。足可抒發胸懷，任思緒自由馳騁到廣闊浩渺的云天里去。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

秋天的花卉之主角，當屬菊花。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小學校教工宿舍的窗臺底下，擺了幾盆菊花，金黃色、橘色，花瓣似蟹爪，絲絲縷縷。

噫，菊之幽香，似藥香，清冽而悠遠，絲絲縷縷的，鉆進了鼻子里。

種花的是一位姓吳的老師，穿一件白襯衣，黑褲子，戴著黑框眼鏡，迎風佇立，風姿灑然。在小鎮上，再也找不出這樣風雅的人來了。

吳老師擅種菊花，就像有人擅畫畫，寫字。他種的菊花，品種最好，花形最美，香氣亦最盛。

小鎮上的人向他討要一盆。他笑嘻嘻應允，從不吝嗇。

他是真正的愛花人，種了花，為了讓大家皆可以欣賞。而不僅僅為了一人獨占。

時隔二三十年，仿佛仍能看到他頎長的身影，佇立在朗朗風日下。

仍能聞到菊花清冽、悠遠的香氣，從舊時光里傳來。

桂花酒

今年的桂花才開了一小撥，忽而又不開了。

也許是這幾日氣溫持續躥高的緣故。

桂花是秋天的樹，只有等到天涼下來了才開花。天不涼，她就不開。

好比一個女子，等待一個心儀的男子。如果他不出現，她就不嫁。

真是癡心的人，癡心的花呀。

我愛秋日，也許是因了那一株桂花樹。

我家小院的花壇里，爸爸栽了一株桂花樹。起先栽下時是小小的一株。隔了三五年，已蔚然長成一株大樹。

花開時，米粒似的花朵，密密匝匝，撒在青枝綠葉間。煞是好看。

我爸這個農夫，也不由得看得呆掉了。

鄉下四時草木、風物，不斷變幻。我爸的電話也不停地打過來：海棠花開了，紅葉李花開了，荷花開了，桂花開了，菊花開了……到了冬天，電話那頭，我爸像小孩子一樣興奮地嚷嚷，下雪啦，雪花開了。

而我豈會不明白一個老父親的心思呢。花開不過是藉口和托詞，我爸是想他的閨女了。借著賞花的名頭，讓閨女回家去看看。

于是我便佯裝不知，借著花的名頭，歡歡喜喜回鄉下。

海棠花開時，摘一束海棠，插在古樸的瓶子里。

紅葉李花開時，佇立在紅葉李花樹下，怔怔發半天呆。

荷花開時，拿一柄長鉤去荷塘邊，勾到一朵碩大的荷花，歡喜雀躍不已。摘下幾個淡青色的蓮蓬，擺在案頭當清供。

我媽撇撇嘴，這些個花花草草，有啥用處。

我媽不知，無用之物即是美好之物。一樣東西，若是只看用途、好處，不過是一件尋常物。正是因了一點用處也沒有，方才顯得不尋常，是一個藝術品了。

譬如一幅畫，掛在墻上，只是令人賞心悅目，心生愉悅罷了。要說現實的好處，還真是說不上來（當然有的畫很值錢）。

自然不會對我媽說這一通道理。我只是說，我喜歡呀。

我爸說，閨女喜歡就好了嘛。瞧你媽，忒俗。

我爸年紀大起來，日子也過得風雅起來。種樹、修枝、栽花、打理院子。

有一次我回鄉下，看見他爬到高高的圍墻上，修剪一株樹。

我的心跳出了胸膛，爸，快下來。

我爸說，沒事，穩當著呢。

我站在圍墻底下，看護著我爸。

我爸修完樹，“嗖”的一聲跳下來，狀若頑童。

我爸嘿嘿一笑，閨女，你不曉得，爸從前會輕功。

呵，從前，那是多久遠的時光，五十年、六十年。當爸還是一個小男孩時，把沙包綁在腿上，每天跳幾百個青蛙，爬圍墻，上屋頂，試圖有一天，扔掉沙包，可以飛檐走壁。

也許每一個小男孩，小時候皆以為，有一天長大了，可以成為武功蓋世的大英雄。

只是不知不覺就老啦，這一具肉身日漸衰老、沉重。我爸嘆著氣。

生老病死，無可奈何。這十余年，我爸一直被腿疾糾纏，更覺英雄氣短。幸而今年遇見上海的鮑教授，去看了幾次，腿疾漸漸好轉。這不，一兩個月未曾犯病。

爸歡喜得很，逢人就說，我閨女孝順，帶我找上海專家看病，把這一條老病腿給看好啦。

前幾日，小院里的桂花開了，香氣清淡悠遠。

爸摘了桂花，曬在竹匾里，囑我媽做一屜桂花糕。

爸又說，今年再釀一甕桂花酒吧。

爸說干就干，把桂花與白砂糖拌勻，裝入甕中，密閉三天。等桂花在暗處發酵，沁出晶亮的汁液，倒入老白酒。再把甕口封起來。爸說，這一甕桂花酒，等你搬新房子時，到你家花園里去喝。

人間有味是清歡。

清歡是清冽、甘甜、芬芳，而有遠意。

這一壺桂花酒，亦蘊藏著人間的情意，世上的恩慈。

清冷與貞靜

今日看到雪小禪的一句話：所有人都隨波逐流時，你要保持清醒。在浮躁中有清冷與貞靜。

我喜歡清冷、貞靜這兩個詞。

清與冷，兩個字有凜冽之意。私底下以為，一個女子熱烈、嫵媚，皆不如貞靜好。貞靜是一個女子最美好的姿態。

其實一個人隨波逐流是很容易的。說別人一樣的話，做別人一樣的事情。不用動腦筋，費力氣。泯然于蕓蕓眾生，十分安全妥帖。

在我們的基因密碼里，藏著一個人的自保之法。我們的祖先早就明白：舉止行動盡量要和別人保持一致。不然就會被攻擊、排斥，就會有危險。

一個人保持清醒的頭腦是不容易的。眾人皆醉我獨醒，醒著的這一個人，很容易被視為異類。

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很容易被人認為是孤高，桀驁，不馴。

一個清冷、貞靜，與人群有疏離的人，很容易被人群攻擊。

這個人，整天板著一張臉哪，好似欠了他幾百塊錢。別人在背后指指戳戳。

許多人以為，每天應酬不暇，聚會派對，友朋眾多，前呼后應，才是成功人士。

不知那一種熱鬧喧嘩背后，是寂寞和蒼涼。

滿地果皮瓜子殼，杯盤狼藉。隔夜酒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噫，比起這樣昏昏沉沉，醉生夢死的日子，我覺得清冷與貞靜，簡直是一種美德。

與其一天天渾渾噩噩度日，不如一個人獨處、靜思、修心。

時間有限，人生有涯，要是朋友太多了，哪里可以應付得過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若是一人不夠，那就兩三人。圍坐在一張木茶幾旁，兩三個青瓷茶杯，一盞茶，慢慢地飲。

光陰涼薄，花影暗移，就這樣喝到暮色起，一輪黃月亮從茫茫人海中升起來。

一壺青梅酒，喝至薄醉。切記醉態不可露，尤其是女子，若是醉了吐一身臟物，披頭散發，賣萌撒潑，模樣實在可怖。在醉意剛剛升起來的那一刻，面色微有酡紅之際，就可以把酒杯放下了。

起身辭別友人，佇立在小院門口，輕輕說一句：今夜月色真美。

月亮的清輝灑在淡青色袍子上，有一股清冷與凜冽。

那個人的背影，多么貞靜。

歲月亦清冷而貞靜。

一個清冷貞靜的人，早就看淡了滾滾紅塵，繁華人世。懂得了一個人的光陰，最是自在、妥帖。一個人低眉、斂目、獨處。一個人孤芳自賞，桀驁不馴。一個人清冷貞靜，安然喜悅。

故人不相忘

我在天目山遇到越峰。越峰濃眉、大眼，相貌堂堂。雖是初見，猶如故人。

越峰邀我去田野里看他的作品。

兩桿瘦竹，一男一女，謂之“乾坤”。

一個梯子，可上九天攬月，謂之“月亮的天梯”。

還有大地的書簡、高風堂、月光亭。

我們在田野里，跑過來跑過去，一派天真爛漫，好似回到童年。

我說，越峰，特別特別喜歡你的作品。

越峰說，簡，特別特別喜歡你的率真。

曠野里的風，沁涼而溫柔。吹過來，又吹過去。

這是一次美好的遇見。越峰于我，是新朋友，亦是故人。

青青姐也是故人。她是相見茶舍的女主人，茶舍在相見村里。

相見村是一個山頂上的小村子，山勢頗陡峭，多彎道，一個岔口是一幀風景：墨綠的山，染了金色、淺黃，淡紅，是初秋的景致。

茶舍坐落在一個平臺上，有一扇柴門，打開時，吱呀一聲。

一扇玻璃窗，掛了米白色的窗簾，繪著草木、花卉。

十分悅人眼目。

茶舍靠窗擺了一張長長的茶臺，上面置了各種茶器：日本鐵壺、汝窯茶杯、紫砂壺、青瓷碗。幾個古樸的陶瓶，插了山上的野花。

落地玻璃窗，映照出遠山淡影。

若是冬日，圍爐煮茶，看窗外茫茫飛雪，想來亦是一樁美事。

青青姐一見我，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嗨，親愛的簡。很高興又見到你呀。

午飯在茶舍吃，青青姐端上來臺灣四神湯、天目筍干、鹽水花生、清炒西葫蘆、土豆燉牛肉、炒雞蛋。

淡綠色條紋餐墊，青釉小碗，水晶玻璃杯。

眾人飲茶，吃菜。

忽然席間有人問青青姐，潘先生身體可好？

青青姐笑著說，家父身體挺好的，多謝掛念。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青青姐是大峽谷董事長潘先生之女。潘先生是前輩，辦了二十年《浮玉》雜志，我曾是《浮玉》的作者，受邀參加過一次筆會。記得那一次，潘先生親自接待我們，并講述了他的創業史。

初遇青青姐時，她未曾與我提一言。

今日，她亦未多提，只是說：家父現在退下來，日子清閑，終于可以做喜歡的事。

家父經常告誡我，一個人，要有自己喜歡、熱愛之事，并盡力去做好那件事。當初開這間茶舍，起初董事局沒有通過。后來，家父見我實在喜歡，特地撥出資金，讓我開了茶舍。

青青姐說，開這一間茶舍的初衷，只是為了上山的人，爬山爬累了，有一個歇腳處，可以喝上一碗熱茶。

青青姐素顏、衣著樸素，說話輕柔、溫婉。

青青姐說，簡，明日帶你上山，去看我相中的幾棟老房子。我太喜歡那幾棟老房子了，站在它們面前，仿佛回到了舊時光里。

青青姐亦是故人，知心人。

我愛這一個古樸的村子，山野的日常，樸素、動人的光陰。

我亦愛老物件，舊時光。手頭在寫的一本書，名字就叫《舊物記》。

夏末至初秋，幾次上山，不過是為了與故人邂逅、重逢。

故人不相忘，惜君如往常。

中秋節，與友人小聚、茶敘。友人是相交二十年的故人，溫暖有情意，贈我正山小種。在我家小花園，一株桂花樹底下，泡一盞茶，慢慢地飲。

月亮似一只十二寸果盤子，灑下滿地清輝。花影輕移，幽香暗傳。——那花樹下的兩個女子，柔聲細語，閑話家常。

我知道，這便是最好的時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