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悅
關鍵詞:賈平凹 存在主義 精神廢墟 社會荒誕 救贖之悲
賈平凹的創作帶有鮮明的存在主義質素,這得益于新時期以來,西方存在主義哲學和文學觀念對我國文學領域產生的影響。賈平凹以自身的生命體驗在小說中表達了內心的孤獨,他的孤獨性具有存在主義的突出特點。在《魂歸何處——賈平凹論》中,賴大仁認為“賈平凹是一個靈魂的孤獨者和精神探索者”a。從作家的成長道路來看,特殊的政治環境、家庭遭遇使其有一顆羞澀、孤獨的心。b作為對時代敏感的作家,賈平凹的創作中所涉及的生存焦慮、價值虛無等問題,與存在主義關注的問題是相通的。賈平凹談及《暫坐》時說,《暫坐》以因生病而住院的夏自花為線索,以海若為中心,描繪了十多個女子的關系。她們在與個體的關系、他人的關系、社會的關系等種種復雜的關系中找到自己所處的位置。c由此可見,《暫坐》帶有鮮明的存在主義特征。
一、精神廢墟之象
“存在主義者對人的存在狀況的分析都集中在孤獨的個人與其主觀心理體驗上。”d孤獨是生命存在的本質狀態,沒有人能解決固有的精神困境。伊娃在西京的日子里見過很多老者,伊娃發現,只要這些老者退休了,不論有多么顯貴的身份、多么富有的家產,隨著年齡日益增長帶來的身體衰弱,免不了與社會脫節而被人們無視,他們總會感到難言的孤獨。孤獨是現代人的普遍特征,也是“西京十玉”們所處的精神困境。這群人表面上光鮮亮麗,但個個都有難言的辛酸,雖然都圍繞海若熱熱鬧鬧行動,每個人都有無法排遣的孤獨。她們生活在燈紅酒綠的都市,被金錢裹挾,在生存壓力中煎熬而感到精神虛無。馮迎是“西京十玉”中的一個,但是小說并沒有對她生活的描述,只存在于人物談話中。馮迎是姐妹們心中絕望與恐懼的象征,孤身一人死于他鄉卻無人問津,這是“西京十玉”最害怕的結局。
當尼采宣布“上帝死了”時,西方人由此陷入“無家可歸”的境地。e因母親去世且與男朋友分手想重新尋找情感寄托的伊娃從最初的“西京是伊娃的第二故鄉,回圣彼得堡和回西京都是回家”f,到結尾的“西京不是我的西京”,體現了伊娃在尋找精神家園時,感到一種被放逐的痛苦,這種流亡是為了逃避孤獨。當小唐說她肯定回來、海若為她保留著專屬的北斗七星杯時,伊娃因感動而身子輕輕顫抖起來,這是異國的朋友對伊娃這一漂泊浮萍的接納。海若之后更是將象征姐妹情的玉送給她一塊,消解了伊娃的孤獨感。但是,孤獨非但逃不脫,反而緊緊纏住了伊娃。伊娃在看到員工守則時說這十三條她可做不到,海若說,做不到便做不到,你既是臨時員工,還是外國人。初看只覺得二人關系好,再仔細一想,海若以外國人與臨時員工作為標準將伊娃與其他姊妹和員工進行分割,無形之間產生了隔閡,伊娃依舊不被暫坐茶莊接納。在小說結尾伊娃說:“我只說來這里有收獲,沒想到丟失許多卻回去了。”伊娃丟失了什么呢?顯然不是與羿光的一夜情,也不是與“西京十玉”的姐妹情誼,而是現代化進程中人們內心的精神歸宿。
二、社會荒誕之感
“荒誕是人與世界唯一的聯系,把它們拴在一起。”g人處于社會之中,必然會與群體發生關系,人與群體的關系依托于集體群居和都市空間。《暫坐》借真實存在的地點表現人與群體之間的矛盾,揭示個體在群體關系中的荒誕。西京由于過度工業化而遭到嚴重環境污染,終日籠罩著霧霾,被稱為“霾都”。小說中對于霧霾的描寫數不勝數,伊娃的到來與離開無處不有霧霾。“霧霾彌漫在四周,幾乎成了糊狀,浸泡、淹沒了這個城。煩躁,憋悶,卻無處遁逃,只有受,只有挨,慌亂、恐懼、掙扎在里邊。”可見,賈平凹是有意將“霧霾”這一現象作為悲涼的象征,表現西京人在城市中無法避免的生存焦慮,只能被迫接受。小說以“人物+ 地點”的命名方式將西京這一大都市拆解為公共空間、私人空間與處于二者中間的特殊空間并予以關照。無論是棚戶區、醫院、茶莊等公共空間,佛堂、工作室等私人空間,還是墓地、靈堂等特殊空間,它們都不只單純作為一種物質空間存在,而是在此之上象征著“政治性權利”的本質。香格里拉飯店中魏總與禿頂在說請人送禮拉關系的事。嚴念初找王院長辦事,送了他銀制的茶壺和一萬元的特級龍井,并且說通應麗后不要王院長還欠錢的利息,想要憑關系讓自己的醫療器械中標。海若在茶莊讓小唐為招商大會跑跑門路,交給小唐一張卡,讓其送給寧秘書長,在二人的談話中,海若與齊老板、吳老板等人都有賄賂之舉。
薩特指出“他人就是地獄”。在薩特看來,他人是客觀存在的客體,在存在之余還對自我構成了威脅,因為“他”是自由的、不受約束規范的物體。在他的“目光下”,“他”可能把“我”變成物,扼殺“我”獲得自由的權利。在此情況下,一個人要從他人的目光或他人的地獄中掙脫開來,只有兩種途徑:一是選擇放棄自己的自由,心甘情愿地做別人的物;二是抹殺他人的自由使他人變成屬于自己的物,去掌控他人。h父權制社會為了捍衛男性的主體地位,他們會制定各種各樣苛刻的審美標準和行為細則對女性進行規范,并通過不斷重復和宣揚將其內化成女性審視自我的規范,仿佛女性只應該貌美如花、相夫教子。底層社會的女性受此觀念影響,在男性褻玩般的品頭論足中穿衣打扮,就連已經上升為中產階級的“海若們”也依舊以男性審美為標準,穿V 字領、打玻尿酸、整容等無不是為了保持自己的容顏。城市人際社會關系逐漸異化,這是《暫坐》所表現的一個重要主題。應麗后因為嚴念初介紹,借貸給王院長的朋友胡老板一千萬,但胡老板跑路了,出于姐妹情誼她同意不要利息,只要王院長歸還本金。但是嚴念初為了逃避責任,將自己從中摘除,忽悠應麗后簽署新合約將自己從直接擔保人變為間接擔保人。小說中的人們都戴著虛偽的面具與他人交往,這種社交關系充滿著虛假,一切以自我利益為中心,從姐妹之間的溫情關系,淪落成一種算計、冷漠和斤斤計較。
海德格爾提出“在世的概念”,以“畏”和“煩”揭示人生在世的煩悶、痛苦與焦慮。保羅·蒂利希認為焦慮的產生原因包括“如果威脅到道德上自我肯定,會對譴責和罪過產生焦慮;如果威脅到精神上的自我肯定,會對空虛和無意義產生焦慮”i。隨著經濟快速發展,現代化進程日益加快,一些人的道德逐漸淪喪。夏自花無名無分地做了曾姓老板的情人,并為其生下一子;辛起婚內出軌香港老板,為謀求更多財產,她意圖取得精子做試管嬰兒奉子成婚;嚴念初與六十歲的收藏家離婚后卻被前夫發現孩子根本不是他的……“西京十玉”在精神上迷茫空虛,美麗風情的外表下掩藏著自私自利的極端個人主義。她們只想肆意妄為地追求自主,關心既得利益,《暫坐》中這一類病態的人不在少數。文聯換屆,組織上要大畫家王季做主席候選人,當這一風聲傳出時,網上立刻出現誹謗王季的文章,經查明是同行焦效文所為。“西京十玉”們窮盡一生都在追求自主,但是現實給她們當頭一棒。應麗后被碰瓷時向周圍人求助,但那么多人沒有一個人愿意站出來幫忙。司一楠說:“街上嫉恨你的人數不勝數,還指望誰會伸出手幫你呢?”
三、絕望救贖之悲
經濟的獨立和生活的富足并沒有給“西京十玉”帶來真正的自由,她們還有無法實現的愿望,精神的空虛落寞與靈魂的無處歸依讓她們陷入無家可歸的迷茫狀態,為了改變所處的困境,她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克爾凱郭爾在談及人的自由選擇時,提出著名的三階段論:“人生的選擇包括美學、倫理和宗教的選擇。”j“活佛”是宗教的象征,為了追求高奢的物質享受、渴望精神獨立自主以及期盼改善生存困境,海若將看不見的活佛作為寄托,以期實現精神解脫。海若在茶莊的二樓供奉著佛像,她一直在等待“活佛”的到來,“活佛”就是她自我超越、自我完善的希望。但直到最后“活佛”也沒有來,海若在苦苦等待中失去了希望。“美學的選擇是無信仰的選擇,這是一種貧乏的選擇;倫理的選擇是一種成熟的選擇,屬于比較完善的選擇;而宗教的選擇,最初是突發和不完整的。”k所以寄托于宗教的救贖是無望的,真正的希望掌握在個人手中,寄托于他者最終必然會走向絕望的境地。小說中活佛最終沒有到來,讓宗教信仰處于一種失語狀態,這是借活佛所指代的信仰問題,來提出人們應該直面虛無作出選擇,并對自我的選擇負責,強調人的主體精神。海若從書中摘出美德十三條作為員工守則,既是自律也是規范。在“西京十玉”們的努力下,她們個個都算事業有成,海若的茶莊、司一楠的紅木家具店、馮迎的畫等,女性可以依靠自己的雙手在城市立足而不必仰人鼻息。除此之外,女性在思想上更是獲得了解放。海若說十個人個性毫不相似,向其語則認為我們是每個自己。經濟與思想上的獨立與解放提高了女性在社會中的話語權。
現代主義的悲劇意識具有徹底性和不可改變的宿命性。雖然女性地位提高了,但是在某些時候依舊會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與世俗的偏見。“西京十玉”被整個社會的“蜂箱”所囚禁,她們困于金錢的欲望、不幸福的婚姻以及男權社會的牢籠。伊娃送給海若的俄羅斯套娃,一層套一層,仿佛女人身上擔任的一個又一個的社會角色。“妻子、母親、茶老板、居士、‘西京十玉’的大姐大”,排在第一位的角色竟然不是海若本身,反而是男人的附屬品——妻子,這也意味著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并不能在短時間內改變,不僅是女人自身施加的壓力,還有來自社會固有眼光的差異化對待。應麗后想要讓章懷不再追債,卻反被勒索三十萬甚至還有繼續要錢的趨勢,對此范伯生卻說:“如果你有丈夫,事情也不會變成這樣。”范伯生只關注應麗后家中無男人才會遭人欺凌,卻忘記這件事最初是因章懷要賬手段過于極端而起,這不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論”嗎?自詡尊重女性的知識分子弈光也覺得女人總得有個家,但是不結婚就不能生存了嗎?“西京十玉”作為女性經濟獨立得不徹底,當她們開展生意時,用弈光的畫作為敲門磚,利用美艷的容貌探聽內幕;夏自花去世時,就墓地問題她們也尋求了范伯生的幫助。無論是誰,哪怕像海若這樣的“有識”之人,也不過是做無謂的努力,命運的巨石最終還是要滾下去。小說結尾茶莊發生了很大的爆炸,除一只貓死亡外無人受傷,海若被帶走調查一直沒回來。這暗含了以權錢交易為紐帶維系的人生,終將煙消云散。
賈平凹以《暫坐》展示了個體在繁華都市中難以逃離的孤獨。小說關注人的生存狀態,記錄了女性們的潑煩人生,強調個體應該以自由選擇應對生存危機和精神困境,尋找超越與救贖,探索人生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