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漢畫像石胡人百戲流行考論

耿 彬李玉潔

(1.鄭州大學(xué) 體育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44;2.河南大學(xué) 黃河文明與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中心暨黃河文明省部共建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河南 開封 475001)

近年來,“漢畫像胡人圖像”①漢畫像中的胡人一般指北方的游牧民族,主要有匈奴、西胡、東胡等族,本文泛指漢畫像中“頭戴尖頂帽、深目、高鼻、須髯、披發(fā)、著靴”等明顯特征的異域人形象。見朱滸《漢畫像胡人圖像研究》,上海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12年,第27-34頁。一直是學(xué)術(shù)界關(guān)注的熱點問題。②參趙成甫、赫玉建《胡漢戰(zhàn)爭畫像考》,《中原文物》1993年第2期,第13-16頁；李衛(wèi)星《論兩漢與西域關(guān)系在漢畫中的反映》,《考古與文物》1995年第5期,第55-62頁；汪小洋《漢畫像石宗教思想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4年；陳健文《先秦至兩漢胡人意象的形成與變遷》,臺灣師范大學(xué)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5年；繆哲《漢代藝術(shù)中外來母題舉例——以畫像石為中心》,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博士學(xué)位論文,2007年；林梅村《于闐花馬考——兼論北宋與于闐之間的絹馬貿(mào)易》,《西域研究》2008年第2期,第44-54頁；王子今《中江塔梁子崖墓石刻畫像榜題“襄人”考》,《中國歷史文物》2008年第3期,第30-35頁；胡國強(qiáng)《河南三門峽地區(qū)胡人燈俑》,《中原文物》2008年第4期,第80-86頁等。有學(xué)者依據(jù)圖像內(nèi)容從軍事、政治、社會等方面解讀其文化涵義,胡人形象與戰(zhàn)事、殊方異物、胡奴胡客、樂舞百戲等場景聯(lián)系非常緊密,①蕭亢達(dá)《漢代樂舞百戲藝術(shù)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第224-225頁。不同場景中出現(xiàn)的不同胡人形象,展示出當(dāng)時人們對胡人形象的不同理解,其中“漢畫像胡人百戲圖像”是一種獨特的題材,需引起學(xué)者們的特別關(guān)注。

百戲,漢代稱“角抵戲”,南北朝稱“散樂”,是古代民間表演藝術(shù)的泛稱,包含雜技、幻術(shù)、俳優(yōu)侏儒戲、角抵、馴獸等各種節(jié)目,②蕭亢達(dá)《漢代樂舞百戲藝術(shù)研究》,第211-212頁。正如《隋書》所載:“始齊武平中,有魚龍爛漫、俳優(yōu)、朱儒、山車、巨象、拔井、種瓜、殺馬、剝驢等,奇怪異端,百有余物,名為百戲?！雹踇唐]魏徵等《隋書》卷15《音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80頁。中原是漢畫像石出土的主要地區(qū),主要分布于南陽地區(qū) (南陽、鄧州、方城、唐河、新野、社旗等地)、商丘地區(qū) (永城、夏邑等地)、鄭州地區(qū)(新密、登封等地)以及洛陽市、襄城、葉縣等地。④信立祥《漢畫像石綜合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年,第13-15頁；周到《河南漢畫像石考古四十年概論》,《中原文物》1989年第3期,第46-47頁。在這些地方的漢代墓室、祠堂、石闕、石棺等畫像石中發(fā)現(xiàn)了一些胡人跳丸、吐火、倒立、馴象、斗虎等百戲畫面,這些百戲圖不僅鮮活再現(xiàn)了兩漢時期民間豐富多彩的休閑娛樂場景,而且集中反映了域外表演藝術(shù)文化在中原的傳播及影響。本文試圖以早期絲綢之路宗教文化傳播為視角,考察胡人百戲在漢代流行,即漢畫像石中胡人百戲圖盛行的原因。

一、中原樂舞與西域胡人百戲的不同風(fēng)格

西域,西漢時代是指玉門關(guān)以西廣袤無邊的土地,不僅包括新疆,還有很多目前是域外的國家。中原與西域由于地域不同,人民生活環(huán)境與方式也不相同,故中原樂舞與西域胡人百戲有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先秦時期中原地區(qū)已經(jīng)與西域、西亞有了很多的聯(lián)系,如中原的農(nóng)作物粟、稷已經(jīng)傳入西方,西亞的小麥也傳入中原；另外還有玻璃、鑄銅、馬、戰(zhàn)車等物質(zhì)文化的交流。但這皆是民間的交流,沒有上升到國家官方的層面。漢武帝派張騫到西域聯(lián)合諸國,共同抗擊匈奴,后經(jīng)過三次大出兵,打敗匈奴,開通了中原到西域的路線,使中原地區(qū)與西方有了更廣泛的交流。

西漢張騫通西域之后,漢武帝不斷派出使者到西域搜求中原沒有的奇珍異物?！稘h書·西域傳》記載:“漢因使使賂賜鎮(zhèn)撫之,又發(fā)使十余輩,抵宛西諸國求奇物?！雹輀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96上《西域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895頁。這反映了中國對域外文明的迫切需求。西域諸國的許多農(nóng)作物品種傳入中原,中原的許多農(nóng)業(yè)工具和科學(xué)技術(shù)傳入西域,大大地促進(jìn)了我國農(nóng)業(yè)文明的發(fā)展和進(jìn)步。

西漢張騫通西域之前,胡人百戲可能在中原地區(qū)就已出現(xiàn),如《魏略·西戎傳》描述大秦國“俗多奇幻,口中吐火,自縛自解,跳十二丸巧妙”⑥[晉]陳壽《三國志》卷30《魏略·西戎傳》,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861頁。。西域胡人百戲及音樂與中原地區(qū)有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和特色。先秦時期的音樂,從考古來看,在史前時期,還出現(xiàn)一些小型的樂器,如賈湖遺址發(fā)現(xiàn)的骨笛、陶塤,陶寺遺址出現(xiàn)的銅鈴,這些都是小型樂器,似乎還沒有把等級分的太清晰,是屬于史前中國的情況。

先秦考古所出現(xiàn)的皆為大型的樂器,如二里頭遺址出現(xiàn)的石罄、西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磁縣大量的編鐘、鐘等,新鄭出土的大量的編鐘,曾侯乙墓出土的大型編鐘,這些都是屬于宮廷型的樂器,適于在廟堂上演奏,屬于上層建筑的文化。

當(dāng)然在民間也有小型樂器,如擊筑、擊缶等。如《史記·刺客列傳》記載:“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于市中,相樂也?！雹賉漢]司馬遷《史記》卷86《刺客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528頁。擊筑、擊缶,都是較為簡單輕便的樂器,大都是小型集會所用的樂器。

我國古代宮廷樂舞皆為大型樂舞?！蹲髠鳌る[公五年》曰:“公問羽數(shù)于眾仲。對曰:天子用八,諸侯用六,大夫四,士二。”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6頁。《公羊傳·隱公五年》云:“初獻(xiàn)六羽?！睗h何休注:“初者何?始也。六羽者何?舞也。持羽而舞?！雹踇漢]何休注,[唐]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4頁?！墩撜Z·八佾》載:“孔子謂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何晏注曰:“孰,誰也；佾,列也。天子八佾,諸侯六,卿大夫四,士二。八人為列,八八六十四人。魯以周公故受王者禮樂,有八佾之舞。季桓子僭于其家廟舞之,故孔子譏之。”④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墩撜Z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36-139頁。這里所說的“八佾”,即八羽；即天子用八八六十四個執(zhí)著羽毛的舞人跳舞?！傲?就是六羽；等而下之,諸侯用六八四十八、大夫用四八三十二、士用二八一十六個執(zhí)著羽毛的舞人跳舞。這很明顯是一種大型正規(guī)宮廷的樂舞,而且天子、諸侯、大夫、士各級貴族身份地位不同,所用樂舞規(guī)模也不相同。

《史記·項羽本紀(jì)》云:“(項)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椙f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⑤[漢]司馬遷《史記》卷7《項羽本紀(jì)》,第313頁。以上文獻(xiàn)記載說明,先秦時期至西漢初期我國在宴會、酒會所選擇的樂舞主要是大型的宮廷樂舞,或者以舞劍進(jìn)行娛樂。這個時期在中原流行的是正統(tǒng)的宮廷樂舞,用現(xiàn)代的用語就是大舞臺的劇目。

自從張騫通西域之后,西域的音樂、歌舞,皆隨之傳入中國,西漢王朝派出使者到西域諸國,中國沒有的物種,不僅包括各種農(nóng)作物、蔬菜的種子,除此之外,西域地區(qū)的音樂、樂器、魔幻、人獸角斗、街頭小戲等,這些通稱為胡人百戲,傳入中原。

中原地區(qū)把西域諸國的民眾稱為胡人,西域諸國多是游牧民族?！妒酚洝ば倥袀鳌酚涊d:“(匈奴)隨畜牧而轉(zhuǎn)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駞、驢、羸、駃騠、騊駼、驒騱。逐水草遷徙?！雹賉漢]司馬遷《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79頁。《漢書·西域傳》曰:婼羌國,王號去胡來王,“隨畜逐水草,不田作,仰鄯善、且末榖。山有鐵,自作兵,兵有弓、矛、服刀、劍、甲”。鄯善國,本名樓蘭,“地沙鹵,少田,寄田仰谷旁國。國出玉,多葭葦、檉柳、胡桐、白草。民隨畜牧逐水草,有驢馬,多橐它”。西夜國“隨畜逐水草往來”?！按笤率?本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休循國、捐毒國,“因畜隨水草,本故塞種也”。尉頭國,“田畜隨水草,衣服類烏孫”。烏孫國,“不田作種樹,隨畜逐水草,與匈奴同俗”。②[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96上《西域傳上》,第3875-3898頁。由于西域諸國多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常年行走在路途中,居無定所,因此傳入中原的小戲也帶有濃厚的游牧民族特色。游牧民族之中形成的娛樂節(jié)目一般內(nèi)容比較豐富,生動活潑,簡單明快。節(jié)目可以在一個簡陋的場地、甚至在街頭巷尾也可以表演,不限演員的多少,適合劇目的形式,如侏儒、角抵、拔井、種瓜、殺馬、剝驢等。

西域諸國的游牧民族擁有一個特點,他們在馬背上生活,常常與各種動物搏斗,敢于與各種困難斗爭,甚至戰(zhàn)天斗地,當(dāng)然也與其他部族發(fā)生沖突,因此養(yǎng)成了這些游牧部族剽悍、勇敢的性格。如匈奴“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yè)；急則人習(xí)戰(zhàn)攻以侵伐,其天性也”③[漢]司馬遷《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79頁。。他們英勇頑強(qiáng),性格彪悍,可以與野獸搏斗,因此西域出現(xiàn)了很多馴服野獸的舞蹈項目,如馴象、馴馬、跳丸、吐火、倒立、斗虎等,其中有些項目充滿玄幻,如吞刀、吐火、屠人等,還有一些雜技節(jié)目吸引眼球,引人入勝,使人充滿緊張和恐懼。

西域很多國家是沒有文字的,還處于較低的社會階段。他們不像中華民族那樣重倫理、重禮儀。他們甚至在婚姻問題上,尚未形成倫理觀念；也不如中原民族有較為明確的恥辱觀?！妒酚洝ば倥袀鳌吩?他們“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捌溟L兵則弓矢,短兵則刀鋋。利則進(jìn),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④[漢]司馬遷《史記》卷110《匈奴列傳》,第2879頁。由于以上種種情況,西域諸國較少受中原禮儀的束縛,他們的音樂、劇目、小戲,往往更率真、更直率,甚至赤身裸體也不感到害臊羞恥。

西域傳入的潑寒胡戲,也稱為乞寒胡戲?！短接[》卷567《樂部五》云:“祼露形體,澆灌衢路,鼓舞跳躍,而索寒也。”⑤[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567《樂部五》,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565頁?！顿Y治通鑒·唐中宗神龍元年》胡三省注:“洛陽皇城之西南曰洛城門,門內(nèi)即洛城殿?！瓭姾鷳?即乞寒胡戲,本出于胡中西域康國。十一月,鼓舞乞寒,以水交潑為樂。武后末年,始以季冬為之。”①[宋]司馬光編著,[元]胡三省音注《資治通鑒》卷208“唐中宗神龍元年”,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596頁?？祰?即今烏茲別克斯坦的撒馬爾罕。西域諸國游牧民族在他們的生活勞動中,創(chuàng)造出適合他們生活的許許多多的小戲,這些小戲帶有這些民族濃厚的生活氣息,表現(xiàn)出他們的勇敢頑強(qiáng)、不拘禮俗、生動活潑、簡單明快等性格,表現(xiàn)出與中原地區(qū)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

二、漢畫像石中的胡人百戲形象

胡人百戲傳入中原后,受到中原地區(qū)人民的歡迎,很快在中原地區(qū)普及,漢代畫像石有很多胡人百戲的內(nèi)容呈現(xiàn)出這些情形。由于升仙思想的寄托,再加上西方胡人的面貌特征和力大無比、神秘幻術(shù)技巧的氛圍營造下,胡人百戲圖廣受漢代權(quán)貴商賈尊崇。胡人吐火、胡人飼鳳、胡戲神獸、胡人騎象、異域升仙等內(nèi)容遂成為漢畫像百戲表演的幾個常見主題。胡人百戲表演這類題材的漢畫像石圖像以南陽出土居多,頗具代表性,今舉其要者有如下幾例。

南陽市臥龍區(qū)王寨墓出土東漢胡人樂舞百戲圖像一幅 (圖1),畫面左起第二人為高鼻、深目、頭戴頂帽的胡人,正在進(jìn)行跳丸表演,其右手搖鼗,左手拋接十二枚彈丸；左起第三人為吐火的胡人,他頭戴飄帶型頂帽、高鼻、袒胸露腹、雙手叉腰,呈蹲步作吐火表演；畫面中間一女伎表演樽上倒立,其右伴有舞蹈、敲編鐘等場景。南陽東關(guān)李相公莊出土的許阿瞿畫像石,其畫面下層亦為胡人樂舞百戲圖像 (圖2),正中央為一人揮長袖踏盤鼓而舞,其左有一高帽胡人做跳丸劍表演,另一人侍立,舞人右側(cè)有人鼓琴、吹排簫。此外,唐河馮君孺人墓也出土一幅胡人樂舞百戲圖像 (圖3),圖左四人坐于榻上分別吹竽、吹排蕭、搖鼗鼓、捧豎管演奏,圖右兩女伎折腰甩袖作燕飛狀舞蹈,其右側(cè)另一女伎雙手倒立,似作倒立行走,其旁站立一頭戴尖頂帽、深目、高鼻的胡人。上述圖中人物形象中的“頂帽、高鼻、深目、下顎上翹、袒胸露腹”,乃異域典型胡人之特征。

圖1 南陽王寨漢畫像石樂舞百戲圖像④圖見凌皆兵、王清建、牛天偉《中國南陽漢畫像石大全》第2卷,鄭州:大象出版社,2015年,第178-179頁。

圖2 南陽東關(guān)李相公莊漢畫像石樂舞百戲圖像⑤圖見凌皆兵、王清建、牛天偉《中國南陽漢畫像石大全》第9卷,第196-197頁。

圖3 唐河漢“郁平大尹”墓南閣室南壁畫像石樂舞百戲圖像①圖見凌皆兵、王清建、牛天偉《中國南陽漢畫像石大全》第3卷,第34-35頁。

圖1中的“胡人跳丸”圖像和圖2中的“胡人跳丸劍”圖像較為罕見,圖1中人物展示了拋接12丸的卓絕技藝,圖2中人物則表演連續(xù)拋接2劍4丸的復(fù)雜技藝。跳丸,亦稱“弄丸”和“拋丸”,是一種用單手或雙手連續(xù)拋接數(shù)個彈丸的民間技藝。跳丸劍與跳丸相似,其不同之處是拋接的器物由彈丸一種變成飛劍和彈丸兩種,難度更大。跳丸先秦時已有,發(fā)展至漢代已非常普及,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了跳丸劍這種難度更高的技藝,正如史書所載的“市南宜僚弄丸,而兩家之難解”②[戰(zhàn)國]莊周著,[晉]郭象注《莊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8頁。,“跳丸劍之揮霍,走索上而相逢”①[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2《西京賦》,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8頁。。

“吐火”是百戲中的一種幻術(shù),由西域傳入中原地區(qū),在漢代民間非常流行。圖1中的胡人吐火圖像也恰恰證明這種說法,史書上也有記載?！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匪麟[引《魏略》云:“黎靳多奇幻,口中吹火,自縛自解?！雹赱西漢]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73頁。唐顏師古注《漢書·張騫傳》載:“‘?！x與 ‘幻’同,即今吞刀、吐火、種瓜、種樹、屠人、剝馬之術(shù)皆是也,本從西域來。”③[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61《張騫傳》,第2696頁。

南陽英莊漢墓出土一幅胡人馴象圖 (圖4),畫中左側(cè)刻一虎,昂首張口揚(yáng)尾,作奔跑狀；右側(cè)一胡人象奴立大象身后,頭戴尖頂帽,深目高鼻,下顎上翹,手執(zhí)鐵鉤,正跨步馭象。登封少室東闕也發(fā)現(xiàn)胡人馴象圖一幅 (圖5),畫面中一尖帽胡人左手執(zhí)長勾馴象,右手牽一匹馬。另外,唐河馮君孺人畫像石墓出土一幅胡人乘象圖 (圖6),一只大象捲屈 (尾部殘),前背一人跽坐,其后側(cè)有一光頭胡僧以臂托頭,兩腿向上,臥于象背上。傳世文獻(xiàn)中對上述場景也有描述,如《漢書·西域傳》載武帝時期“鉅象、獅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雹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卷96上《西域傳上》,第3928頁。“鉅象”,即鋼鉤訓(xùn)象之術(shù),王充在《論衡》中也有記載,“故十年之牛為牧豎所驅(qū)；長仞之象,為越童所鉤,無便故也”③黃暉撰《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55頁。,是為胡人訓(xùn)象項目之旁證。訓(xùn)象、乘象是常見的百戲表演內(nèi)容之一,古代西域諸國多尊崇吉象,佛教中“白象行孕,垂鼻轔囷”④[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2《西京賦》,第48頁。薛綜注:“偽作大白象從東來,當(dāng)觀前行,且乳,鼻正轔囷也?！卑?此為角抵戲的一種。也是有名的佛陀轉(zhuǎn)世故事。

圖4 南陽英莊漢畫像石胡人馴象圖像⑤圖見凌皆兵、王清建、牛天偉《中國南陽漢畫像石大全》第8卷,第60頁。

圖5 登封少室東闕漢畫像石胡人馴象圖像①圖見俞偉超《中國畫像石全集》第6卷,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濟(jì)南: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2000年,第83頁。

圖6 唐河漢“郁平大尹”墓北閣室北壁畫像石乘象圖像②凌皆兵、王清建、牛天偉《中國南陽漢畫像石大全》第3卷,第33頁。

“斗虎”亦是漢畫像百戲中一種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方城縣城關(guān)鎮(zhèn)漢墓出土一幅“胡人斗虎”圖像 (圖7),畫面描述:“圖左、右各刻一虎。中間一胡人武士,高鼻、下顎上翹,頭戴尖頂帽,腰佩長劍,身著短襦袴,雙手猛推右虎,同時一腳蹬向左虎。”

圖7 方城縣城關(guān)鎮(zhèn)漢墓胡人斗虎圖像③凌皆兵、王清建、牛天偉《中國南陽漢畫像石大全》第3卷,第155頁。

三、兩漢時期胡人百戲融入中原人民的生活

西漢胡人百戲傳入中原,首先得到上層統(tǒng)治者的喜愛,特別是得到宮廷貴族們的青睞。西漢初年,西域的日常生活器具,如胡床、胡盤以及胡人的飲食品種,可能已經(jīng)傳入中原了,在招待客人時使用。胡床其實是人們坐的凳子,凳子面是可卷折的布或繩子之類,可以折疊,這些胡人的器具是富貴之家所有的。東晉干寶《搜神記》卷7載:“胡床、貊盤,翟之器也。羌煮、貊炙,翟之食也。自太始以來,中國尚之。貴人富室,必備其器,吉享嘉賓,皆以為先?！雹賉東晉]干寶《搜神記》,北京:華文出版社,2018年,第58-59頁。就是說,在漢武帝時期及稍后,中原就已經(jīng)有胡床胡物的存在。

張騫鑿空西域之后,中原的西域藝人不斷增多。《史記·大宛列傳》載:“初,漢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將二萬騎迎于東界?！薄皾h使還,而后發(fā)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黎軒善眩人獻(xiàn)于漢。”②[漢]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72-3173頁。此記載說明了當(dāng)時部分百戲藝人的來源,古代安息人向漢朝貢獻(xiàn)大鳥卵 (即駝鳥蛋)和黎軒善眩人,“黎軒善眩人”即為大秦之魔術(shù)師。唐人司馬貞曾在《史記·大宛列傳》之《索隱》中言,善眩人,“變化惑人也”,“黎靳多奇幻,口中吹火,自縛自解”。③[漢]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73頁。除大秦人以外,條枝 (伊拉克)人亦善于魔術(shù)表演。唐張守節(jié)在《史記·大宛列傳》之《正義》中解釋,條枝,國善眩,“今吞刀、吐火、殖瓜、種樹、屠人、截馬之術(shù)皆是也”。④[漢]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64頁?！妒酚洝ご笸鹆袀鳌愤€記錄了漢武帝觀看西域各國藝人表演的盛大場景:

是時上方數(shù)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都多人則過之,散財帛以賞賜,厚具以饒給之,以覽示漢富厚焉。于是大角抵,出奇戲諸怪物,多聚觀者,行賞賜,酒池肉林,令外國客遍觀倉庫府藏之積,見漢之廣大,傾駭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角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⑤[漢]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第3173頁。

這次盛會,不僅有中國的扛鼎、戲車、角抵等傳統(tǒng)百戲表演,也有“眩者”即大秦藝人展示的魚龍曼延、海中碭極、吞刀吐火、自縛自解等幻術(shù)；越南、印度藝人表演的都盧尋橦、水人弄蛇等?？傊?各國百戲藝人促進(jìn)了蒸蒸日上的漢帝國表演藝術(shù)事業(yè)的發(fā)展。

東漢以來,胡風(fēng)更盛。胡人的家庭用具、服飾、飲食,以及胡人的樂器、舞蹈都受到皇帝、宮廷貴族、達(dá)官貴人的追捧。貴族如果沒有胡人的生活品,如器具、服飾,沒有胡人的飲食,家中沒有胡人的音樂、舞蹈,就不是最時尚的家庭。《后漢書》志第13《五行一》云:“靈帝好胡服、胡帳、胡床、胡坐、胡飯、胡空侯、胡笛、胡舞,京都貴戚皆競為之。”①[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志第13《五行一》,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3272頁?！稌x書·五行上》亦云:“泰始之后,中國相尚用胡床貊盤,及為羌煮貊炙,貴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會,皆以為先。太康中,又以氈為巾百頭,及絡(luò)帶袴口。”②[唐]房玄齡等撰《晉書》卷27《五行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23頁。

箜篌,是一種弦樂器,漢代自波斯傳入?！端鍟ひ魳分尽吩?“今曲項琵琶、豎頭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華夏舊器?！雹踇唐]魏徵等撰《隋書》卷15《音樂志》,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378頁。自此,西域樂器箜篌、二胡、京胡、板胡、胡笳等樂器從西域傳入中原,受到中原人民的喜愛。《史記·孝武本紀(jì)》云:“作二十五弦及箜篌瑟自此起。”④[漢]司馬遷《史記》卷12《孝武本紀(jì)》,第472頁。箜篌傳入黃河流域后,開始在社會上廣為流傳。

另外還有角,這是一種吹奏的樂器?！端螘分疽弧份d:“角,書記所不載?；蛟瞥銮己?以驚中國馬。或云出吳越。”⑤[梁]沈約撰《宋書》卷19《樂志一》,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376頁?！短接[》卷584《樂部二十二》引《通禮義纂》曰:“魏武帝征烏桓,軍士思?xì)w,乃減角為中鳴,其聲尤悲,以應(yīng)胡笳。晉、宋以降,沿襲用之,有長鳴。唐禮大駕陳一百二十具,是承晉、魏之制也。”⑥[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584《樂部二十二》,第2633頁。

至于各種胡戲在社會上流傳更是廣泛。胡人百戲傳入中原之后,最早是在漢代的宮廷中演出,胡風(fēng)之盛當(dāng)一直流傳之唐宋。宋陳旸《樂書·嘉禮》云:“乾道初,莊獻(xiàn)皇太后始行饗禮,更詔作厚徳無疆,四海會同之舞,及玉芝壽星連理曲,以備升歌焉。然唐之饗燕間以胡戲,娛以宮嬪,雜以馬象。”⑦[北宋]陳旸撰,張國強(qiáng)點?！稑窌?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096頁。

《舊唐書·中宗紀(jì)》云:“皇帝皇后親謁太廟,告授徽號之意,大赦天下,賜酺三日。己丑,御洛城南門樓觀潑寒胡戲?！雹郲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7《中宗紀(jì)》,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41頁?！敖堑謶颉痹跐h代興起,漢武帝曾召開空前盛大的“角抵戲”,長安城內(nèi)百姓“三百里內(nèi)皆來觀”。漢成帝時,更多胡客來漢,在長楊宮表演“大校獵”(即斗獸),演出后,不少胡人還被封為漢朝官吏。及至東漢安帝時更是突破“帝王之庭,不宜設(shè)夷狄之技”的禁忌,⑨[南朝宋]范曄,[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51《陳禪傳》,第1685頁。在宮廷觀看胡人雜耍表演。如此上行下效,東漢中期以后西域胡人百戲表演在中原地區(qū)的民間市集上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張衡《西京賦》在描繪長安廣場表演的各種術(shù)藝時提及的雜技有角抵、扛鼎、尋橦 (爬桿)、沖狹、燕濯、跳丸、走索、曼延,以及各種馴獸表演,當(dāng)然也有各種幻術(shù),“奇幻儵忽,易貌分形。吞刀吐火,云霧杳冥。畫地成川,流渭通涇。東海黃公,赤刀粵?！盵10][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卷2《西京賦》,第48-49頁。。畫像石圖像上所見的高鼻、戴尖頂帽的百戲藝人,即是此類西域胡人形象的具象化體現(xiàn)。

漢順帝漢安二年 (143),中郎將持節(jié)護(hù)送單于歸南庭。漢順帝下詔令在廣陽城門舉行歡迎會慶祝?！逗鬂h書·南匈奴列傳》記載:“饗賜作樂,角抵百戲。順帝幸胡桃宮臨觀之?！雹賉南朝宋]范曄,[唐]李賢等注《后漢書》卷89《南匈奴列傳》,第2963頁。漢代角抵戲主要有相搏、斗獸和獸斗三種形式,皇室及貴族設(shè)置規(guī)模大小不同的各種苑囿圈養(yǎng)各種野獸,以備狩獵、觀賞或斗獸之用。《太平御覽》引《漢舊儀》載:“上林苑中廣長三百里,置令丞左右尉,苑中養(yǎng)百獸。天子遇秋冬獵射苑中,取禽無數(shù)。”②[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覽》卷196《居處部二十四》,第945頁。《史記·孝武本紀(jì)》載:“于是作建章宮,度為千門萬戶。前殿度高未央。其東則鳳闕,高二十余丈。其西則唐中,數(shù)十里虎圈。”③[西漢]司馬遷《史記》卷12《孝武本紀(jì)》,第482頁。斗獸中所用之獸有牛、虎、獅、熊、兕、彘等,其中以斗虎最為流行。胡人百戲不僅在宮廷中演出,受到達(dá)官貴人的喜愛,而且很快在平民百姓中普及。例如文獻(xiàn)中記載,斗虎也是一種漢代民間的娛樂活動。

《鹽鐵論·散不足》載:“今民間雕琢不中之物,刻畫玩好無用之器……百獸馬戲斗虎,唐銻追人,奇蟲胡妲。”④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 (定本)》,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49頁。角抵戲在百姓中也是比較受歡迎的游戲。梁人任昉《述異記》卷上載:“秦漢間,說蚩尤氏耳鬢如劍戟,頭有角與軒轅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樂名蚩尤戲,其民兩兩三三,頭戴牛角而相抵。漢造角抵戲,蓋其遺制也?！雹輀梁]任昉《述異記》,收入《文淵閣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47冊,第613頁。胡人百戲簡單、明快,可以在很簡陋的場合,或街頭巷尾皆可以演出,深受百姓的喜愛。胡人百戲在中原盛行的原因頗多,一方面當(dāng)時中原地區(qū)有接受胡人百戲的主觀需求。受秦漢方士術(shù)數(shù)思想影響,在漢朝貴族上層存在升仙、長生不老的思想,這種思想在漢武帝時期尤為興盛,漢武帝多次遣人前往尋找仙人。

胡人百戲中,胡人異于中原人的外貌特征和神秘的幻術(shù)技巧,符合漢代權(quán)貴求仙、升仙思想的需要,故廣受推崇。另一方面,絲綢之路的開通為胡人百戲在中原流行提供了客觀條件,與佛教在中原地區(qū)的傳播也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也是胡人百戲能在中原流行的極為重要的原因。東漢時期,這類胡人百戲廣為流行,上至皇家貴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熱衷于此類表演活動。目前出土的漢畫像石胡人百戲圖像的分布區(qū)域,胡人百戲這種古代體育文化表現(xiàn)形式,與早期絲綢之路的開通有密切關(guān)系。胡人百戲不僅反映了兩漢時期絲綢之路中外體育文化之間的廣泛交流,而且也豐富了中國本土百戲的表演形式和題材內(nèi)容,進(jìn)一步促進(jìn)了對唐宋元時期民間百戲項目的形成與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