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靖
日本政府日前決定在今年秋天為遇刺身亡的前首相安倍晉三舉行“國葬”。二戰結束后,日本政府僅為前首相吉田茂一人舉行過“國葬”。由此能看出,安倍晉三對日本政治的重要性。那么,失去安倍將給日本帶來怎樣的影響? 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明白安倍代表的政治力量及其主張的源流。
二戰后,吉田茂于1948年10月再次出任日本首相。1951年《美日安保條約》簽署,吉田實施了一條專注經濟發展、在防務與外交上向美國“一面倒”的“繁榮.路線”,這被稱為“吉田主義”發展戰略,成為自民黨的“保守本流”。
1957年2月,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在美國的扶持下出任日本首相。岸信介上臺后,立即推動“自立路線”一走出“戰敗陰影”,恢復日本為“正常國家”。但在冷戰形勢下,日本不可能脫離美國的護佑。因此,岸信介采取了一條迫曲路線:首先修訂“一面倒”的安保條約,提高日本在美日同盟中的“自主”。這樣做似乎與美國利益相悖,一但由于岸信介堅定的反共立場及其與美國政府的良好關系,更重要的是,當時的美國必須將日本扶持為自己在亞太的“戰略基石”。因此,美國配合岸信介,重修了 《美日安保條約》。在新安保條約中,日本在美日同盟中的地位和作用(尤其是在防務和外交方面)有了顯著提高,但同時更加與美國綁定。岸信介的“自立路線”也成為日本政治中的“保守旁流”。
此后,“保守本流”和“保守旁流”相輔相成:注重經濟的“繁榮路線”因綁定美國的“自立路線”而獲得美國的大力扶持,使得日本經濟在上世紀60-80年代快速發展,一舉躍升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然而,日本的快速崛起卻遭到了其“最重要盟友”美國的無情打壓。美國利用自己在同盟中的主導地位,一方面強力阻止日元國際化,另一方面逼迫日本接受了一系列有利于美國的經濟協議;以1986年的“忠場協議”為轉折點,日本經濟了蹶不振陷入“失去的二十年”。
進入21世紀后,快速發展的中國經濟成為.亞太乃至世界經濟的引擎;同一極獨霸的世界格局也開始向一霸多極轉變。在此形勢下,美國已經從, 日本經濟的扶持者變為競爭者II“繁榮路線”的一個重要條件已然不在;而美國對日本的索取——尤其是在反恐和維護亞太霸權方面——卻不斷加碼,使得“綁定美國”的代價越來越大。昔日相輔相成的“保守本流”和“保守旁流”現在變得互相矛盾:要恢復經濟繁榮,就必須同美國競爭,但“綁定美國”卻成為日本與美國競爭的桎梏。
2006年9月,52歲的安倍成為日本歷史上最年輕的首相安倍在任期內首訪中國,之后又出訪印度和東南亞等國。如此“積極外交”表明,安倍已經開始踐行其走出“戰敗陰影”、展現日本是一個“美麗國家”的構想。
2012年12月,“豹變”的安倍再次出任首相后立即開始其“奪回日本”策略。針對日安全利益與經濟利益的錯位:安全靠美國但經濟卻與中國密切關聯,安倍提出“政經分離”政策。到安倍卸任時,日中貿易額一路上揚,而日美貿易額不斷下滑。更具深遠影響的是,安倍為“奪回日本“不遺余力地推動“國家正常化”運動,其目的就是要使日本徹底走出“戰敗陰影”,擺脫“戰后體制”,進而建立(奪回)一個經濟、外交、防務上全面正常化的“強大日本”。為此,安倍三管齊下:第一,強化安保體制;第二,推動修憲,“制定自主憲法”;第三,開展“俯瞰地球儀的外交”。安倍利用特朗普拋棄TPP、大搞單邊主義的機會,達成了二戰以來日本首次主導的兩個重大外交經濟協議:《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和《日歐經濟伙伴關系協定》,使日本在“國家正常化”上邁了一大步。
安倍的“奪回日本”戰略完全打破了自民黨恪守了幾十年的“保守本流”和“保守旁流”的戰略格局,以推動“國家正常化”為政策主軸,希望通過“奪回日本”來充分釋放日本強大的競爭力,進而重建“繁榮”。然而,安倍的最大阻力,咨冷來自美國。美日安保條約的首要目的是要控制日本。美國越是依賴日本來維持自己在亞太以至整個世界范圍的霸權,就越是要管控住日本。畢竟,如果失去了對日本的控制,美國二戰以來在亞太地區打造的安全構架就失去了。
于是,自2014年克里米亞事件后,安倍在美國的強大壓力下,不得不放棄“拉攏”俄羅斯的外交政策,跟隨美國制裁俄羅斯。其結果,日本同時與中俄兩個大國作對,極大地惡化了日本的安全環境,也使日本更加依賴美國。但安倍顯然心有不甘。近年來不斷在臺灣和南海問題上挑事',企圖“一石三鳥”:一是暴露和激化中美之間最根本利益沖突;二是激發日本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擴大對"國家正常化”、尤其是強化安保的社會支持;三是凸顯日本在“印太戰略”中的關鍵作用。如此無非是想火中取栗,推動日本“國家正常化”的進程。
然而,形勢比人強。由于安倍難以跳出右翼保守的窠臼,不能真正地反省日本軍國主義的罪惡和給周邊國家帶來的深重災難,因而不能接受和適應由于中國崛起引發的變局,這導致安倍同樣地陷入了其外祖父岸信介60年前陷入的困境:依賴美國發展壯大,但最終卻更加依賴美國而走不出“戰敗陰影”。
安倍的去世使日本失去了一個有戰略抱負的領導者,在一段時間內日本可能會迷失方向。因為右翼保守傾向日盛,每況愈下但又跳不出“戰敗陰影”的日本唯有更加依賴美國。而在美國實力相對衰落的大背景下,投靠美國只能意味著更加為美國所驅使,進而給亞太以至整個世界帶來更大的不確定性。▲(作者是上海外國語大學特聘教授、美國與亞太地區研究所所長)
環球時報2022-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