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這是我姥姥在我還不及桌腿兒高的時候,兩只手拉著我的手前后有節奏地晃悠,一邊晃悠一邊哼唱的兒歌。
這些歌謠我隱隱約約只記得前幾句,其實后面還有詞兒,只是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來……
鐘記油燙鴨
我小時候爸媽工作忙,上小學之前,我是被姥姥姥爺帶大的。
很奇怪,我管我姥姥叫姥姥,管我姥爺卻叫爺爺。有時候為了區分清楚,我和別人說起時會把姥爺稱作“姥姥家的爺爺”。究竟為什么會這樣喊呢,我也不清楚。
我的幼兒園離姥姥家近,所以上下學接送常由姥爺姥姥二老承擔。幼兒園階段的我,說好聽點兒叫頑皮可愛,說難聽點兒就是刁蠻頑劣。不過這絲毫不影響我是二老的心肝寶貝,誰讓他們是我的姥姥、姥爺,而我是他們的大孫子呢。當然,我也很喜歡他們。
幼兒園的對面是一條小吃街。姥爺接我放學時,我就纏著他去給我買好吃的。什么爆米花、棒棒糖一類甜食我是不吃的。為啥呀?太膩,齁得慌;什么西瓜、蘋果一類的水果我也是不吃的。為啥啊?太清爽,不夠膩……說到底,小小男子漢還是喜歡吃肉!
小吃街上有家“鐘記油燙鴨”,是我時常光顧的店。顧名思義,店里的招牌是“油燙鴨”。只要我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里流露出“饞蟲”的渴望,姥爺就會去店里帶回半只鴨子。每次,他都會挑出“最難吃”的鴨腿交給我攻堅克難,而他沒良心的大孫子也會毫不客氣、當仁不讓地一掃而光。
鴨子皮色澤焦黃,質地綿軟,兼具烤鴨的品相和燒雞的風味??诟邢讨形⑻?,這是拜那秘不外傳的醬汁所賜,也正是這醬汁勾住了我的魂兒。每次買鴨子時,我都會踮起腳,兩只小手扒著窗沿,沖著里面甜甜地、乖巧地來一句:“阿姨,請幫我多舀一點兒料汁?!?/p>
鴨子皮是精華,并不是說鴨肉就不好吃。鴨肉的口感比較韌,咬起來稍感費勁。我那時年紀小、牙太嫩,有時候只能集中精力在腮幫子的一側,使勁碾著吃。
聽南京的朋友說,沒有一只鴨子游得出南京城。這不僅讓我大生悲憫之心,頓感這世間眾生萬物都是天地精華,怎能如此狠心地屠殺殆盡呢!于是,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不總吃油燙鴨,而改吃香酥雞了。
話雖如此,姥姥和姥爺還是認為我最愛吃油燙鴨。每次去探望二老,我的面前總少不了一盤油燙鴨。每次,我依然吃得油光滿面。老實說,還真是好吃!倒不是說制鴨的技術有所改良,而是這鴨子是我姥姥家的爺爺買的!
姥爺喝茶
姥爺是個知識分子。聽我媽說,在那個年代能上商業中專,已經算得高級知識分子了。我小時候成績不錯,追根溯源,得歸功于我姥爺。
有文化的姥爺,退休后的生活自然豐富多彩。姥爺平日很忙,不是讀書看報、喝茶寫字,就是出門遛彎兒、鍛煉身體。每天晚上七點鐘,姥爺雷打不動地守著電視,認真觀看《新聞聯播》。不過,也有破例的時候,比如每次只要我一去,當天晚上姥爺就得跟著我看動畫片。
姥爺喜歡喝茶,濃綠濃綠的。茶水泡得深邃,幽幽裊裊不見底。茶葉忽忽悠悠地浮在水面,宛如一片綠池、幾葉輕舟。姥爺喝茶時氣定神閑,極具風度:每次只抿一小口,在嘴里稍加回味,再緩緩咽下。隨即,丹田發力長吁一聲,身子舒展,雙目微瞇,連長長的白眉毛都顯得格外熨帖。一壺茶喝一下午,才算心滿意足。我那時候好奇貪嘴,看姥爺喝得如此舒爽,心里直癢癢,拿起茶杯“咕咚”便滿滿灌了一口,立馬咧嘴吐舌,叫苦不迭。
姥爺什么時候喝茶呢?或是下棋空閑時,或是看《新聞聯播》時,或是寫字的空隙。
寫字時,姥爺的茶喝得很慢。幾個字寫好,姥爺會一手端著茶杯,一手背在身后,時而踱步,時而靜立,一邊琢磨字,一邊品味茶。少年時期,我學習過幾年軟筆書法,那時候還很癡迷。我的書法啟蒙老師就是姥爺。
到現在我還記得姥爺桌上那塊兒滿是墨跡的氈子,還有柜子里一摞年份難辨的舊報紙。柜子里不是沒有宣紙,只是姥爺舍不得用。除非哪天心情順暢想寫個“作品”,其余基本都用廢報紙練字。這種節儉精神也深深地影響到了我,讓我認為用宣紙寫字是一件要帶著虔誠的心去完成的神圣的事。以至于我長大后到了大學的書法課上,看到同學在潔白柔軟的宣紙上隨意地亂畫時,心疼得我肝腸寸斷。
除了寫字,姥爺還喜歡下象棋。茶是佐棋的酒,棋局明朗時,姥爺的茶喝得很快。有次和我下棋,姥爺的茶是一口沒喝。并非我的棋藝如何高超,而是那時候我剛接觸象棋,正是興致勃發且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階段。結果可想而知,沒幾招我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姥爺連一口茶還沒來得及喝呢!
回想起來,其實,姥爺一開始讓了我“車”“馬”“炮”三個子兒,開局時束手束腳的不敢出招??上矣杏聼o謀,白白浪費了開局的好時機。
姥爺喝茶時,還喜歡配些小點心,如桃酥、豆沙糕、綠豆餅之類。我不好茶,但是對點心還是頗有好感的,常常隨著姥爺吃幾口,幾口就吃凈了。
此時,好想再和姥爺一起喝茶吃點心。
可是,人呢?
姥姥做面
從小吃姥姥家的飯菜,自然隨姥姥家的口味。姥姥家常吃米,我就愛米不愛面。面食中我最感興趣的是姥姥做的番茄黃瓜雞蛋面。
姥姥做的面條格外好吃。面是細面,菜是鮮菜,湯是熱湯。溜光水滑的白面條浸在淡黃色的湯里,上面浮著翠綠的黃瓜片兒、赤紅的番茄塊兒,面下臥著一個水嫩嫩的溏心蛋。旁邊的小碗里是幾樣咸菜,腌蘿卜條、泡菜、海帶絲等等。無論是面條還是配菜,在我心里都是極品的珍饈。莫說嘗一嘗,光聞著味兒我就按捺不住食欲大振。
面湯不濃不稀、不咸不淡、不甜不辣,正合我的胃口。一口湯下肚,順滑爽利,從嗓子眼兒一直暖遍全身。一頓早飯我能吃下一碗半。末了,來上大半碗的面湯,最末了再用筷子扒拉一下碗底的配菜,“原湯化原食”。放下碗筷往椅背上一靠,一身透汗,那滋味兒真是舒坦!
我喜歡吃面,但更喜歡看姥爺吃面。雖然“瞧嘴”不是個好習慣。姥爺吃面時,我就在旁邊一坐,雙手托腮,兩眼饒有興味地盯著他看。
姥爺先挑一筷子辣椒醬,放在面碗中間,然后不慌不忙地攪一攪。光看這一點,就知道他很會吃。辣椒醬一放一攪,增色提味兒,賦予面新的生機與活力。放完調料,姥爺端起碗來,溜邊兒嘬湯。嘴里發出“吱嚕吱嚕”的聲響,暖暖胃之后放下碗,長出一口氣,這才算“熱身”完畢。湯喝美了,開始吃面。姥爺吃面很快,還喜歡吃燙口的熱面。只見他拿起筷子一挑一夾再一抬,面條就滑進嘴里了,這算一個回合。第二回合緊跟著第一回合迅猛而至,那架勢大開大合且粗中有細,自帶著三分精巧、一股豪情。我還在發愣,面就下去一半兒了。等我回過神來,碗就見底了。待我揉揉眼再瞧,連湯都不剩了!
吃完面,姥爺拿起手帕,擦一擦嘴,然后閉目養神,恬然自得。
直到現在,我都是認真對待并傾心享受每一頓飯菜。我想,這跟我小時候看姥爺吃面吃得那么香是分不開的。
后 記
關于姥姥和姥爺,我試圖回憶過往生活的所有細節,一絲一毫都不愿意放過。只是,有些東西隨著時光的流逝,已經變得支離破碎、混淆模糊或徹底遺忘了。
我記得姥爺手術后回家療養時我去看望他的那一次。
我和姥爺并肩坐在沙發上,我拉著他的手,側頭看著他。他的臉消瘦了,眼睛已沒有以前有神,也不太愛說話。之前我從未想過,經常外出鍛煉、身體結實、總愛給我買油燙鴨的姥爺也會生病。只記得當時我是很開心的,因為我天真地以為只要姥爺出院了,后面就意味著康復。
直到有一天,我正在復習,媽媽推門進來,含淚跟我說,姥爺走了。當時我就瘋了:我不相信,我憤怒!我把桌子拍得山響,大聲喊叫著,甚至把桌子上的課本都撕得稀爛……姥爺,怎么可能走了?手術后不是養養就好了嗎?
我哭,一直哭,哭到靈堂,哭上靈車,哭到火葬場……我真后悔,為什么要一直忙于學習、復習,一場考試有那么重要嗎!考砸了可以補考,可是沒能陪姥爺就再也沒機會補了呀!沒有多陪姥爺,沒能再見姥爺一面成為我終生的痛!
我曾經非常害怕回憶這些往事,但現在姥爺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已漸漸模糊,這讓我很害怕,我害怕我會徹底遺忘。所以,以筆錄之。
劉思陽:2002年出生。現求學于某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課余時間喜愛文學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