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悅
浙江紹興籍近代醫生裘吉生的名字載入《中醫辭典》,以一代良醫流傳至今。他作為一名辛亥志士,終生不渝的革命精神卻鮮為人知。作為一名志士,他在辛亥革命中與蔡元培、徐錫麟等志同道合。作為一名醫生,曾替胡漢民、譚延闿按脈診病。孫中山親書“救民疾苦”四字匾額褒獎和鼓勵過他。
1916 年8 月,金秋季節。一個激蕩人心的消息在江南文化名城——紹興傳開,孫中山先生以中華革命黨總理的身份,應紹興老同盟會會員們的邀請,將專程來古越一游。
已在紹興城內以行醫為業的裘吉生,聽到這個消息,不免萬千感慨一齊涌上心頭。
作為一名老同盟會會員,他對孫中山是十分敬仰的。1906 年前后,他與蔡元培、徐錫麟等紹興名流交游頗多,密謀革命,與王子余、俞英崖、王叔枚、徐伯蓀(即徐錫麟)等同時加入光復會。裘吉生在紹興辦了教育館,普及書刊,宣傳革命。
1907 年,他在上海由蔡元培之弟蔡元康介紹加入同盟會。此后受命與俞英崖同赴東北,以興辦實業為掩護,擔任聯絡工作,在日商資助下,創立“清和公司”,俞英崖任總理,日人原口文一任副理,裘吉生任襄理。奉天、鐵嶺的電燈公司就是在那時興辦的,也算是遂了在杭州興辦實業遭到失敗的初志。其后,他們又一起參加了東北與全國的光復起義。但是東三省的革命形勢,遂即被趙爾巽等稱兵作亂所破壞,革命黨人被瘋狂追捕。裘吉生幸虧得到俄人的密報,借得一匹哥薩克駿馬,連夜單騎奔馳入關,才幸免于難。在北京,他耳目所及皆是軍閥橫行、官權膨脹,毫無革命之新氣象可言。袁世凱曾囑熊希齡召見裘吉生,以漢陽新關監督之委任相籠絡。當時袁世凱面目尚未完全暴露,但裘吉生對這位從戊戌變法以來的奸雄,從來沒有好感,怫然予以拒絕。
他攜妻兒憤然踏上了回歸故里的路。

往事如煙,現在,孫先生要來,他多么想去見見他,訴說自己的一腔熱志,但他又覺得這一切都是無濟于事的。
孫中山一行乘船到達西郭門外河埠,受到熱烈歡迎,裘吉生卻獨自在自己開設的醫院里,照常處理著診務,只是偶爾抬頭看一眼街上蜂擁而行的人群,聆聽遠處傳來悠揚的軍樂聲。他的心中說不清有幾多欣喜,幾多惆悵。
他沒想到,這天半夜里突然被叫起,說是孫先生有請。他急急趕到孫先生下榻的布業會館,原來是隨同來紹的胡漢民,因在路上乘興觀賞山水,過于疲勞,入夜頓感不適,上吐下瀉不止,一時忙壞了會館接待人員,特派人請裘吉生診治。裘吉生為胡漢民診脈察舌,仔細詢問了病況,診斷是赤痢。他知道中山先生是學西醫的,又加胡先生病情危急,他怕按常規開方撮藥,必會耽誤時間,還會引起他們的疑慮,即提出回家立方代為配藥,煎好后,裝入玻璃瓶,囑每次服一格,日服三次,一如西醫藥水。胡漢民果然很信服,按時服藥后,病即得到控制,隔宿就痊愈了。孫中山極為嘉許。
在裘吉生為胡漢民診病的時侯,在旁的老友孫德卿(當時任《越鐸日報》社長)向孫中山介紹了裘吉生的身份和經歷。中山先生默默地聽著,凝重地注視面前這位悉心診病的中年人。這位曾經在他領召下,為推翻君主、創設共和而出生入死的革命志士,如今在共和已成大勢,多少人懷著各種目的,趨之若鶩時,卻默默隱身于鄉里,以自己的醫術繼續為民眾服務,竟自己革命之志。又想起自己以一名開業的醫生,從“醫民”奮起“醫國”,幾次亡命海外,不久前還被迫寓居滬上,投閑置散,他的心是與裘吉生息息相通的。想到這里,孫先生不禁喟然興嘆,卻又無言相對。
等到裘吉生診畢起身告辭時,孫中山才從聯翩的浮想中回轉來,滿懷同志式的熱情緊緊握手送走裘吉生。
紹興三日,孫中山一直忙于參觀、蒞會、演說、接待,沒有機會再與裘吉生晤面,當在紹興最后一天宴罷,孫中山應請為各界名流題字留念時,沒有忘記并未在場的裘吉生,以筆酣墨暢的行書,寫下“救民疾苦”四個大字贈給這位紹興名醫,一時在中醫界傳為佳話。
裘吉生在紹興城內開設了“裘氏醫院”,兼有中醫西醫,設了病床。這在民國初年,由中醫創辦醫院還是少有的事。醫院雖然不大,但聲譽很快傳遍四鄉,就診者絡繹不絕。
歷屆在紹興府主政的人,包括王金發那樣的革命黨人,在官袍加身后,馬上就變了面孔,攬權納賄,搜刮民財,納妾招婢,揮金如土。目睹這一切,裘吉生深為痛心,在彷徨痛苦中,遂以“良醫等于良相,治國原為治民”自勉,并以“遇病化吉,就醫皆生”為愿,將曾用名“裘激聲”改為“裘吉生”,并在故居門前掛出了“裘氏醫院”的牌子。
中山先生親筆題詞贈他,這給了他鼓舞和教誨。是呀!“救民疾苦”。不正是他的夙志嗎?從“激聲”到“吉生”,兩個音節相似的名字卻是兩種不同的心態,從此,他下定決心要為民眾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在醫學理論上,他主張對古今各種流派學術,博覽廣收,融匯貫通,不拘泥于一家言,在揚棄各家學識以后,自成一家風格。
在學術上,他提出要做到:“師古而不泥古,創新而有法度。”他認為醫生治病“立法務求古訓,臨床貴乎變通”。對古方運用做到詳細審察,根據癥狀,靈活運用,才能得心應手。
他在同行之間,決不持什么門戶之見,反對互相封鎖互相掣肘。他與同邑名醫何廉臣、曹炳章等都過從甚密,在實踐中不斷總結切磋。紹興本是歷史私醫輩出之地,裘吉生與何廉臣、曹炳章在近代尤負盛名,終在醫林獨樹一幟。
走上棄政從醫的道路,裘吉生那火熱的革命精神仍一如往昔。當時一些文人學士,鑒于“世無道則隱”,紛紛出家隱身以示氣節。裘吉生置身于醫藥之業,仍然竭盡自己所能參與社會變革。他主張中西醫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共熔于一爐。其后更從中西醫各自特色出發,從生理、病理、解剖、藥理、治療等方面提出“現代化醫學之具體法”。
裘吉生對中醫行業中固有的保守、門戶之見深惡痛絕。他認為這是中醫學術經驗停滯不前、后繼乏人的癥結所在。他以自己的實踐并著書立說,大聲疾呼,希望能夠改革挽救中醫之“頹風”。
1922 年,為了更廣泛開展醫事活動,裘吉生遷居省城杭州。
他先在吳山之麓創辦三三醫社,后又在湖濱柳營巷口創辦三三醫院。所謂“三三”是指“不讀三世書,不蓄三年艾,不能三折肱”。他認為做個好醫生,既要有豐富的醫學知識,也要有很多失敗的教訓,這樣才能治好病,才能服其藥,才能成為良醫。
他將“救民疾苦”匾額,懸于醫院前廳,表明自己追隨孫中山先生的夙志不渝。
懸壺數十年,雖身在醫室,社會的變遷總時時牽連著裘吉生的心。他在繁忙的診務之余,著書立說,廣收門生,不僅言傳身教予他們醫德醫術,而且在那時就提出:“學醫不特有益于自身,除開業執行業務診療病人外,還應當為社會服務,如擔任義診、救護傷員,勸令由漸改革不衛生的惡習慣。”他自己早年嗜酒豪飲,40 歲后下定決心戒酒,晚年滴酒不沾,在個人生活上亦表現驚人的毅力。他時常應聘去作戒酒戒煙的演講,勸導大家接受健康教育。在行醫實踐中,他那豪爽耿直、嫉惡如仇的秉性一如既往,大至參加赴京請愿,抗議當局取消中醫中藥案,小至為一寡婦遺腹子的糾紛,自動到法庭作證,使寡婦免遭誣陷。他曾為了呈請警察局禁止神廟藥簽,遭到不法和尚的兇狠報復。
在祖國醫學浩如翰海的文獻堆里,襲吉生那顆愛國之心找到了莫大的慰藉。但是他又為大量珍貴的醫籍散佚缺少研究整理而感嘆。他認為,盡管我國醫學有悠久的歷史,有汗牛充棟的醫籍,但其中不免夾雜著一些“業雜猥侈,修理不明,各目所指,內容難詳”之作,即使有人歷經千辛萬苦,取得一定成效,也是事倍功半,更何況當時還有所謂“方藥矜奇、秘傳世守、相習成風”的狀況。
裘吉生從1916 年開始,就不辭辛苦,不惜千金,千方百計搜集中醫珍貴文獻,其中包括許多難得的孤本、善本、精抄本。在東北奉天鐵嶺時期,他結識了不少日本醫界的朋友,亦每每托他們購買東瀛的漢醫書籍,收集到不少國內絕版的醫書。
數十年中,裘吉生漸次珍藏了醫書3000 余種,2 萬余冊。他將藏書室命名為“讀有用書樓”。他要把這些珍貴的醫學文獻整理研究,去蕪存精,分別類目,匯編成集,公開世守秘方,校刊善本孤本,并輯譯外人研究所得之作,使之中西匯通。
當時在一片向西洋學習聲中,也同時泛起數典忘祖的民族虛無主義,對中醫藥學采取全盤否定的言論甚囂塵上。裘吉生翻閱著徐一士所著的《一士類稿》,在吳汝綸論醫一章中,桐城派之大家吳汝綸竟將中醫稱為“中國含混醫術”,詰難“安其所習、毀所不見,寧為中醫所誤,不肯一試西醫,殊可悼嘆”。他們攻訐《黃帝內經》《千金方》《外臺秘要》等中醫經典為道聽途說之書,謂中國醫家“自古妄說”,主張將河間、丹溪、東垣、景岳諸書,盡可付之一炬。吳汝綸的言論,在當時中國知識界既有一定代表性,又有相當的影響。就連魯迅那樣的民族衛士,也對中醫持否定態度。
裘吉生為此感到憂傷。難道中國醫學真的會步東鄰日本的后塵,在現代化的進程中,傳統醫學終將會被西方醫學所淘汰,遭到被取而代之的命運嗎?
20 年后,裘吉生認真總結了這段中西醫學的比較史觀。他在親自編寫的講義《學醫方針》中,用很多篇幅談了自己的見解。在“學西醫乎學中醫乎”一節里,他寫道:
“中醫猶老態龍鐘之人,雖飽嘗世故,然已步履跛躓,行將就木,倘后繼無人,必見淘汰,西醫猶童年俊杰,英氣逼人,進步一日千里。”“然細審我國各地人民需要,以及我國民俗習慣,暨體質稟賦,乃大都信服適應于中醫。近年避難山鄉,見任何角落,都有中藥店鋪,深感岐黃流澤之深。”他認為:“中醫雖老態,但只要學術能隨時代之邅遞以演進,能合社會需要以革新,振刷精力,新生命繼起,得以繁衍不已,自能長足進步。”
1915 年前后,在彼時否定中醫的浪潮中,由于對中醫藥的無知,北洋政府教育總長汪大燮等竟叫嚷要廢去中醫不用中藥。裘吉生只能像當年不肯向宣布自己死刑的肺癆屈服一樣,下決心起來抗爭。
他與同邑名醫何廉臣、邵蘭蓀、曹炳章等組織成立“紹郡醫學社”,編印發行《紹興醫學報》《國醫百家》和《星期增刊》雜志,以研究中西醫及日本醫學科學,交流學術動態,闡發中醫藥理論為目標。《紹興醫藥學報》是我國最早的中醫雜志之一,它與周雪樵在上海創辦的《醫學報》,成為當時捍衛中醫事業、宣傳中醫的科學性、交流學術思想的生力軍。近代不少著名醫學家如張錫純、張山雷、時逸人、周小農等都積極為之撰稿,一時形成“仁人志士,碩彥名流,集合而成,其間辯駁舊學,發明新理……欲補醫者之偏,求醫者之珍也”的形勢。

除了辦醫學雜志外,他還用極大的精力,編輯刊印醫書。《三三醫書》99 種,《?溪醫述》7 種,《讀有用書樓選刊》33 種,《壽世醫書》13 種;還有《醫士道》《醫藥雜著》《醫話集腋》《古今醫學評論》《皇漢醫書攬目》《杏林文苑》等等,合計達230 余種,在數年中陸續出版。裘吉生在卷帙浩繁的古籍里。如蜂采蜜,如農擷英,校勘匯編,去蕪存精,分別門類,一篇篇親自作序,并延請當時海內名醫時逸人、周小農、惲鐵樵等再作審核,沈仲圭、謝仲墨等當時中醫界后起之秀,也曾專門協助他擔任校審。那時出版印刷業極不景氣,醫學書籍銷量更不大,無盈利可言,裘吉生只能自資刊印,而且公開宣布不要版權,在刊印書籍后頁都聲明“準人翻印,版權所無”,顯現著裘吉生為弘揚祖國文化的無私之心。
1929 年2 月,乍暖還寒。一場遲到的大雪,將一絲春意肅殺殆盡。
裘吉生患病初愈,斜靠在床上閱報。一條矚目的消息跳入眼簾,2 月26 日上海《新聞報》報道:“中央衛生委員會連日開會,褚委員民誼報告24 日晚提案審查經過,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經過長時間討論,將題目改為‘規定舊醫登記案原則’,照案通過。”這就是震驚全國中醫藥界和海外僑團,由國民黨政府衛生委員余巖等提出的《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這個提案包括停辦中醫學校、禁刊中醫藥廣告、禁止招收中醫學徒,對現有中醫限期辦理一次性登記等內容,實際上是要取消中醫中藥。
裘吉生憤然了。歧視摧殘中醫尚嫌不足,竟由政府機構公然通過決議。廢止國醫,祖國醫藥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他顧不得病體,連夜乘車前往上海,去聯絡中醫藥界共商對策。
3 月17 日,來自全國15 個省市,262 名代表齊集上海,假上海總商會會場,召開全國中醫藥團體大會。上海《申報》報道:“其盛況為一年來民眾運動所未有。”并于是日以醒目標題《總理遺墨》,刊登孫中山先生贈給裘吉生的題字“救民疾苦”。駁斥廢止國醫案的無理,號召“全國同胞下一個公正的批評”。
裘吉生作為杭州醫藥公會的代表,曾擔任大會執行主席,在會上慷慨陳詞,聲淚俱下,提議以3 月17 日為中醫藥界團結奮斗的紀念日,“三·一七”國醫節由此產生。大會后,公推他為請愿團代表之一,同赴南京向國民黨政府抗議交涉,多方奔走,據理力爭,并晤見蔡元培、胡漢民、蔣夢麟、邵元沖等國民黨元老要員,以取得支持。
抗議聲中,出了一件堪為佳話的插曲。請愿團到達南京后,中央衛生委員會中一些歧視反對中醫的人,大為恐慌,蓄意制造阻力。當時正值行政院長譚延闿患病,就乘機提出招代表團為譚治病,如果不能立見成效,即借機刁難制造輿論。深知來者用意的請愿團,推舉裘吉生前去為譚診治,結果應手立愈,一時大張了中醫界的聲譽。
在全國和海外輿論的抗議聲中,國民黨政府被迫下令撤銷一切廢止中醫的法令,并由此總算通過了幾個所謂提倡國醫的法案和條例。第二年,國民黨政府行政院追認法定3 月17 日為國醫節。
裘吉生意識到要拯救中醫藥,使中醫藥生存和發展,還必須普及醫教,研究學術,使中醫自強不息,當局取消中醫最厲害的一手,就是誣蔑中醫理論,貶低中醫療效,大肆攻擊中醫藥學由于歷史原因在理論等方面的不足之處。他認為每一個從事中醫事業的人,必須以畢生精力,探求精通中醫理論,提高中醫學術水平,以中醫治病的實效來回擊“中醫理論玄奧莫測,臨床靠樹皮草根”的謬論。
1930 年間,他又將藏書500 余冊,贈送杭州鼓樓流通圖書館。此前,他的“讀有用書樓”2 萬余冊藏書已向有志于學醫者開放,外地學生前來借閱,還可留宿提供方便。
1936 年,裘吉生擬進一步將《三三醫書》《讀有用書樓選刊》等精選成集刊印發行,定名為《珍本醫書集成》,內容為醫經、本草、脈學、傷寒、通治、內外婦兒各科以及方書、醫案、雜著(醫論醫話)等1O 余大類。編纂發行這樣大型叢書,他缺乏足夠資力,于是輾轉與上海世界書局總經理沈之方相商,委托世界書局出版。
他派長子裘詩新前去磋商,沒想到沈之方提出了苛刻的條件,由裘方負責供稿、編輯、審訂,不給稿費,出版后以出版之書若干部作為報酬。裘吉生志在推廣醫籍流傳,對沈所提條件坦然接受,于是很快簽訂合約。
30 年后,臺灣世界書局再版了《珍本醫書集成》。40 年后,上海科技出版社也將《珍本醫書集成》影印出版。他們在出版說明中都盛贊這套叢書校勘精細,內容豐富,編排科學,堪為精品。
《珍本醫書集成》第一輯出版以后,裘吉生當即著手二、三輯的編纂,同時醞釀著陸續再編輯出版《皇漢醫書叢書續集》,還有《四庫全書》中的《普濟方》全集等等。
1936 年,他已經63 歲了。他自信身體尚健,精力充沛,不禁再一次沉浸于躊躇滿志的狀態中。然而在次年的淞滬會戰后,裘吉生接到世界書局的通知,原訂出版的《珍本醫書集成》因戰事被迫中止。在經過了八年的流亡生活后,他又被告知已經編好的《珍本醫書集成》二、三輯書稿已在“八一三”日機轟炸中被毀。裘吉生不禁五內俱焚。1947 年5 月21 日,裘吉生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