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商
紐約時間5 月23 日下午,朋友圈流傳評論家林建法在沈陽去世,噩耗證實后,我委托小說家于曉威代買一只花圈,以送林老師一程。我們聊到了死亡,我印象中的林老師還是二十一年前那個玉樹臨風的中年人,他來浦東找我談點事,在塘橋的一家海鮮小館,我們小酌,餐后送他去輪渡站回浦西旅館,他在擺渡船上,我在岸上,彼此揮手,未曾想這就是我們肉身的永別——他常來上海,來去匆匆,我懶散不愛出門,后來就再沒遇上,直到傳來他的死訊——近幾年聽說林老師罹患重疾,對他的離去有心理準備,可七十三歲畢竟不算高壽,不免唏噓和哀傷。
等落實了林老師的花圈,曉威給我布置一個任務,給他業余幫忙的《滿族文學》“名家回顧處女作”欄目寫一篇文章,第一反應我想婉拒,一來這些年手里在寫新長篇,為不分心謝絕了所有約稿。二來自覺尚年輕,怎已倏忽到了回憶處女作的年齡。轉念一想,眼下我的年齡,跟二十一年前的林老師接近,已是如假包換的中年人了,再想到自己的父親,也不過活了七十五,如果壽命可作遺傳參數,生命的倒計時也就二十多年了,之所以自覺尚年輕,不過是一廂情愿的自我欺騙,不甘老去罷了。
回憶是老去的必修課,恍惚間,從事寫作已逾三十年,半截黃土回望,那就寫一篇吧。
處女作當然沒齒難忘,一篇二千字左右的散文,題為《雨夜陷阱》,發表于《劍南文學》。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有幾本公開發行的地級刊物,譬如南京的《青春》、常州的《翠苑》、個舊的《個舊文藝》、杭州的《西湖》、成都的《青年作家》,頗有些特色和聲譽,也包括這本綿陽的《劍南文學》。
雖記得篇名,可因年代久遠,具體發表在哪年哪期,卻記不清了。昨天花了一個多小時,在書架上尋這本樣刊,惜未找到,搜索引擎輸入“劍南文學雨夜陷阱”,亦未查到匹配條目,想破頭,大致是發表于1988 年或1989 年,而收到用稿函,應是春天或秋天。
那時我在一家化工廠當操作工,因離家騎車才十分鐘,所以中班都回家吃晚飯,然后再騎回廠,待晚上十點下班。途經港機新村公交站,一個我喜歡的姑娘正在黃昏中候車,她很像演黃蓉的翁美玲,大眼睛,小個子。她在針織五廠當擋車工,我們是在一次團委組織的聯誼會上認識的。我剎住車把,單腳踩地跟她打招呼,她笑起來牙齒很齊,說你衣服上哪能都是白斑?我低頭一看,那些白斑像鳥屎,牢固地黏在滌卡工裝上,是每個化工操作工都有的勛章——原料反應后的糊狀物——我為邋遢而羞愧,后來都不好意思約她看電影了。
每個在女孩面前丟的臉,都會記憶深刻,之所以能確定那天穿滌卡工裝,是因為夏天怕熱我穿短袖,冬天怕冷我穿棉襖,穿滌卡只能是春秋兩季,雖模糊了雜志的發表期數,那個姑娘略帶嫌棄的笑意卻至今清晰,說明記憶本身的篩選功能大于我的遺忘。
公交車來了,她上了車,我也離開車站。前面不遠就是我家所在的臨沂三村,上樓時,照例看了下門洞旁的綠皮信箱,此乃兵營式住宅樓的標準信箱,一幅大鐵皮折疊在墻上,劃分成二十四個小格。代表這個門洞有二十四戶人家(一層四戶共六層)。信箱口是條細縫,只能塞進薄信,彼時上海家家戶戶都訂《新民晚報》——尚未像千禧年后增頁擴版,還是兩張八開小報——折后塞不進信箱口,露一部分在外。
對我這種時時收到退稿的文學青年來說,每份謄在文稿紙上的稿件都比《新民晚報》還厚,所以干脆不像鄰居那樣把信箱鎖住,虛掩著,讓郵遞員打開塞入,郵件反而不會掉地上。
我是從征地進工廠后開始寫作的,我家在浦東一個叫周家弄的自然村,隸屬于川沙縣,離當時還未撤銷的南市區所轄浦東飛地較近,騎車七八分鐘就是著名的南碼頭輪渡站。80 年代初葉,總有動遷的消息在傳。像暗火,風一吹就燃,很快又熄了,過一陣又燃。如此數年,最后周家弄連同更大范圍的拆遷,落實在南浦大橋這個項目上。
我家所在的位置,并不在橋堍范圍,而是用于安置動遷戶的臨沂新村建設,直到今日,我還能辨識出我家大體的位置,從浦東南路拐進浦三路,步行六七分鐘,路邊有個變壓器,對面即是已無痕跡的我家舊址:一座社區商業建筑的一隅。
我兒時住在滬西祖母家,九歲才回浦東讀一年級,初二輟學。至于輟學的原委,曾在微信朋友圈有過交代,為填充本文的完整性,摘抄如下:
打的遇到一初中同學,竟還認得我,送我到目的地后執意不收車費,推了幾下我嫌難看,就隨他去了。他想留微信,我借口不用,就沒留,不是不念舊,實在是沒什么話題了。短暫的車程中他說同學知道我成了作家都以我為榮,我說我輟學時還不叫夏商你們怎么知道的?他說學校搞過兩次大的校慶,有些同學去了,在杰出校友名錄里有你。問我當時為什么突然轉學了,校慶也沒見我在場。我笑笑沒說,告別后不禁勾連起不愉快的回憶。我就讀的浦東中學,是一所沒落的老民國名校,我不算優等生但也不算差生,語文老師和書法老師都很喜歡我,還代表學校參加過川沙縣的作文比賽。初二上半學期的一個下午,地理課,我做小動作(當然這不對),教地理的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寧波,一句話不說,沖下來就是一個耳光,我那時跟鎮上一個南拳武師學散打,又正是看七俠五義的年齡,男兒怎可以被抽耳光,立刻和他對打,無奈力氣小被打得鼻血直流,當然他也中了我幾拳,不久我就離開了學校,同學們不知道以為我轉學了,其實是被勒令退學了。所以我永遠記得那個寧波人,所有喜歡體罰的老師都不是好老師。過了若干年,當初喜歡我的那個語文老師告訴學校我成了青年作家,校慶辦就有人電話邀請我,我謝絕了,又過十年,好像是百年校慶,又轉彎找到我,我還是謝絕了,并且希望不要再把我印在杰出校友錄里。我真的不是杰出校友,而是一個被斥退的學生,如果真的坐在主席臺上,和學弟學妹們說些什么呢,內心來說,我不認為這是一所對學生負責的學校,而且把當年的棄生放進杰出校友錄這個舉動,顯得那么猥瑣,那么市儈。既然當初一別兩寬,那就往后各生歡喜。
輟學那年我十五歲,力比多旺盛的少年,除了跟社會上的小混混打打群架,就是到文化宮或電影院門口搓妹妹,搓妹妹有時也叫搓垃山,是上海話切口,撩妹的意思。有一次,為了一個姑娘,一個矮壯的黑漢找到我家,可把我父母嚇壞了,剛巧奶奶要去建湖老家,就讓我跟著去住一陣。
建湖老家的那個村子叫東夏村,旁邊還有一個樓夏村,據夏氏家譜記載,最早的老祖宗是長沙刺史,后來到了蘇州,朱元璋紅軍趕散,家族被驅趕到蘇北,據說東夏村這一支是大老婆生的,樓夏村這一支是小老婆生的,反正“夏”在這兩個村是絕對大姓。
一住就半年多,跟一個只比我大一歲的本家叔叔——更夸張的是,村里還有六七十歲的本家哥哥——學會了摸泥鰍,有一次摸到了一條大蛇,嚇得趕緊扔了。
我好像喜歡上了鄰居家那個在縣城讀書的女孩,她每星期回來一次,不常能見到,我很希望能邂逅她,可直到回上海,我們加起來的對話也沒超過十句。
這期間,上海家里的動遷正式開始了,作為土地被征用的補償,我作為農民工被分配進上海助劑廠,在我們那片,有化工廠三只雞之說,一只“雞”指位于南碼頭的溶劑廠,一只“雞”指位于六里橋的制冷劑廠,還有一只“雞”就是位于白蓮涇的助劑廠,雞是劑的諧音,三家效益都不錯,能“吃到”其中一只“雞”就算分配得不錯。
但還不能立刻上班,要滿十六足歲方可報到,若不然有童工之嫌。所以我清楚記得,去工廠報到是1985年12月15日,我十六歲生日那天。
助劑廠是上海化工局下屬的全民企業,征地工屬于大集體,是廠內備受歧視的“二等公民”,干的也是最累最臟的活,我在一車間固色劑工段翻三班,跟刺激性很強的甲醛和冰醋酸打交道,干活時戴兩只口罩,鼻腔內仍是怪異的氣味。
工廠里有形形色色的人,食堂里常見一個漂亮的女廠醫,長得像電影明星李秀明,都在傳她跟銷售科的一個男人“軋姘頭”,她腰桿挺直,白大褂遮不住很高的胸脯,好像對那些閑言碎語無動于衷,她是我當年的夢中情人。隔壁工段有個龍哥,跟他弟弟合伙在老西門開水果店,他有很多葷段子,總是把男女之事描述得繪聲繪色,后來才知道,他竟然是個“同志”。還有那個反應遲鈍的老司爐工,據說年輕時是個花癡,吃藥把腦子吃壞了。他那兒的暖氣片比別處暖和,夜班時我常去“蹭熱度”,每次拿一本小說,趴在暖氣片旁讀。一暖和人就容易犯困,有一次,腦袋磕在暖氣片上,烙了道紅印,很久才蛻出皮膚原來的顏色。
我一直想逃離工廠,倒不是吃不起苦,主要是沒什么前途。班里有個胖子,私下說想去日本打工,我問他去日本怎樣賺錢,他說背死人很賺錢。見我面露驚色,他笑了,你也想去日本啊,去考個廚師證吧。我真就去學了烹飪,至今還能做一兩百種不重樣的菜。
去日本哪那么容易,當然就沒去成。我準備辭職開個熟食店,從六里橋到南碼頭,騎車到處轉,考察的結果是,郵票大的地方已有十幾爿熟食店,只好打消了念頭。
無論是日本打工還是開熟食店,都是為稻粱謀,身體內有一個更強烈的聲音,你該把那些奇怪的想法寫出來,萬一發表了呢。身體內還有另一個聲音,你一個初二沒畢業的農轉非小青工奢望當作家,簡直是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這個詞,我是從《第二十二條軍規》前言里看到的,這本約瑟夫·海勒的名著是小閔推薦給我的,他是南碼頭新華書店的營業員,一個國字臉的文學青年,他不寫作,卻似乎很了解文學行情。有一次他神秘地從書架背后取出兩本書,一本是讓-保羅·薩特的《厭惡及其他》,一本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說是緊俏貨,特地給我留著,跟往常一樣,但凡他推薦的書,我立刻就買下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書店營業員小閔啟蒙了我的文學,為我打開了窗戶,讓我知道小說還有那么多寫法,他是為我提供第一份文學書單的人,有些書目直到今天仍不過時。
書店去多了,有幾張老面孔,看到彼此買的書,會聊幾句,慢慢就有點熟絡。其中一個姓奚的青年,比我大幾歲,也喜歡買文學書。這天下午又在書店遇到,他告訴我一個信息,上海牙膏廠周末要辦一場文學沙龍,如果不嫌遠可以去參加。我說大自鳴鐘的那家牙膏廠?小奚說沒錯就在大自鳴鐘。我說那我認識,安遠路膠州路那兒,離我奶奶家不遠。
到了周末,晚飯沒吃就出了門,南碼頭輪渡口旁有爿點心店,買了兩只香菇菜包,擺渡船上吃完,一靠岸,就往滬西方向騎去。牙膏廠我常經過,跟去奶奶家的路基本重合——自小往返于滬西浦東,沿途的每個拐角都熟稔于心——可那天愣是繞了好幾圈才找到門牌,此刻回想,只能是一個原因,因激動而“慌不擇路”。
那真是一個文學的時代,不,應該說是文學青年的時代。進了廠門,找到那個房間,已坐了不少人,還有人陸續而來,沒有糕點,沒有水果,連瓶裝水都沒有(好像那時市場上還沒有瓶裝水)。我看到了小奚,他忙前忙后,對環境很熟悉的樣子,才意識到他應該就在牙膏廠工作,輕聲去問他,他點點頭,說自己是團干部,是這場文學沙龍的組織者。
小奚在開場白里說,今晚來了一百多位文學愛好者,有的從遠郊趕來,最遠的來自昆山和蘇州。我左右看看,男性居多,女性大約兩成,年齡大致在二三十歲,也有少量中年人。大家都很局促,用今天的話說,都有點社交恐懼癥。舉辦沙龍的目的當然是交流文學,可大家都不知從何說起。
不過活動還是有兩次高潮,一次是小奚介紹邀請來的兩位文學編輯,一位來自《上海文學》(也可能是《萌芽》),另一位來自《勞動報》“文華”副刊。文學愛好者見到文學編輯,相當于觀眾見到大明星,很多人都去索要名片,我心里也想,屁股卻黏在椅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活的文學編輯,膽怯得呼吸都短,根本沒勇氣去套近乎。
再一次是活動快結束時,主辦方給每位文友發了一本油印小本子,里面是文學刊物的主編名字、電話(當時很多城市的號碼還是四位數或五位數)和地址(郵編還沒有出現)。這個小本子對文學愛好者來說,簡直是久旱甘霖。因為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向哪里投稿,所以大家都很振奮,有人還歡呼起來,感覺距離成為作家又近了五厘米。
有了這個小本子,意味著稿件有了去處,我的寫作熱情被激發了,買了很多五百格文稿紙,層出不窮的故事向我涌來,好像總也寫不完。這個小本子收集的文學雜志很全,我也搞不清名刊和小刊的區別,幾乎給里面所有的刊物都投過稿。
因為初二下半學期都沒念完,文字基礎太差,稿件無一例外被退回了。退稿上常有紅筆涂改,那時的編輯認真,即便不留用,有時也會幫作者改錯別字和病句,一次次退稿,當然是一次次打擊,讓我知道搞文學不比在車間干體力活,光有一股蠻力就可以。
為增加詞匯量,我把1979 年版《辭海》啃了一遍,灰色封皮的《同義詞詞林》也被翻爛了。可寫作光有詞匯是不夠的,得借助大量的閱讀來提高語感和敘事能力。退回的稿件我會修改一遍,換一家刊物再次寄出,買郵票花了我不少零花錢,明知發表渺茫,依然樂此不疲。這種盲目的、大海撈針式的投稿,或許是出于試圖改變命運的執拗,也是對迷茫人生賦予意義的一種無意識。不夸張地說,退稿肯定不止兩百次,甚至超過三百次。那個幾乎每天都會撞見的郵遞員估計把我當作了偏執癥患者,他是個瘦猴,左腮有顆痣,痣上有根毛,我把他的形象寫進了一個短篇小說,寄給《四川文學》,卻再無回音。因為沒留底稿,成為唯一佚失的一篇小說。后來,我就用復印紙謄寫稿子了。
讓我們回到那個黃昏,穿著滌卡工裝回家吃晚飯的我,上樓時,照例看了下門洞旁的綠皮信箱。里面有封信,與之前原去原回的厚信封不同,薄薄一箋,顯得非同尋常。我的心跳猛然加快,雞皮疙瘩都站起來了。
沒勇氣立刻拆開,把它折進口袋,吃過晚飯,噔噔噔下樓回廠。
此刻,天還沒有完全黑,路燈已亮,騎在浦東南路上,樹梢上的月亮從來沒那么近。我剎住車把,單腳踩地,把信封撕開,一個叫張曉林的編輯的親筆信,字跡規整流暢,對作品表示了欣賞,告知將擇期刊出。從拿到信到撕開,已遲疑了近一小時,雖猜到內容,看到白紙黑字的確認,仍抑制不住戰栗。尚未讀完,潸然淚下。
幾個月后,收到了《劍南文學》樣刊,散文欄目中赫然印著:《雨夜陷阱》,署名:夏文煜。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原名發表文學作品。
說也奇怪,此作發表不久,陸續又收到幾家報刊的用稿函,我厚顏無恥地認為,哪有天上掉餡餅式的時來運轉,這一定是我寫作水平有了顯著提高的結果。又過了兩年,我的自由投稿獲得了突破,小說漸次被《花城》《鐘山》《上海文學》《作家》等刊物留用,從發表第二篇文字開始,我取了一個叫夏商的筆名,一直沿用到今天。
在待了七年后,我終于逃離了工廠。事實上,文學并沒有成為我謀生的手段,但我知道,正是因為有了文學的滋養,重塑了我的格局,令我敢于面對龐雜的世事,敢于面對更紛亂的生活。
我想,處女作的發表,對每位作家來說,都是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事件,它就像1,雖是最小的數字,可沒有這個1,就不會派生出2,派生出3,派生出4……,后來我出版了小說集,出版了長篇小說,出版了自選集,出版了文集,這些成果當然也會產生喜悅,可都沒有處女作發表時的那種戰栗感,在我此后的寫作生涯中,也沒有因發表或出版而再次流下淚水。
2022年6月8日凌晨于紐約長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