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燈
盡管從整體而言,062111班的學生,因為畢業趕上了房價低廉、經濟環境較好的階段,大部分人獲得了較好安頓,但不得不承認,僅僅八年時光,從同一間教室出發,同學之間的分化已經開始。
畢業八年后,迎歡將自己的生活軌跡表述為:一個十年前的“窮光蛋”,變成了一個“在廣東擁有六套住房、一輛車、有存款、有理財產品、有股票、有房租”的二胎母親。毫無疑問,近十年社會的裂變,以及房地產市場魔術般的變化,在迎歡身上留下了深深印痕。在廣州這樣的城市,她順著潮流,在市場經濟的翻騰中,悄然實現了個人生活的嬗變。
迎歡出生于廣東云浮的一個普通家庭。父親認準了深圳大開發的機遇,20世紀90年代初期就到深圳去開泥頭車,媽媽隨后將她和弟弟帶到深圳,一家人就此立足。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童年的深圳經驗對她影響深遠,她很早就意識到階層固化的殘酷。畢業時,她意識到自己沒有背景和后臺,沒有像不少同學那樣選擇考公務員以進入機關或事業單位,也沒有選擇進銀行、保險等金融機構這種一進去就必須站柜臺、跑業務,讓她一眼就看清了前景和真相的工種。她不想在含金量不高的工作歷練中,浪費寶貴的青春試錯機會。
一畢業,迎歡就去了北京,當了一年北漂。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企業管理咨詢公司當助理研究員,她服務的客戶包括中國建筑、中國交建、中國鐵建總部及其子公司等各種央企。被安排進建筑組后,她出色完成《2010年下半年建筑行業發展報告》的寫作任務,由此在單位站穩了腳跟。這段工作經歷讓她意識到了生活的豐富和各種可能,也讓她看清了自己的學歷和經驗劣勢。
第二年,外婆去世,她沒能和老人家見上一面,這讓她意識到自己離家確實太遠,她毅然辭職,回到了廣東。
北京的工作經歷,為她回廣東打下了很好的基礎。她的編輯經驗、良好的寫作功底、在北京參與上市公司運作的資歷,以及察言觀色的能力,讓她很快脫穎而出。
迎歡人生的轉機出現在婚后。丈夫和迎歡是同屆校友,也是云浮老鄉,在縣城長大,“家境說不上太好,也說不上壞”。他在校時,學的是外語專業,畢業后,進入一家進口水果公司負責采購和翻譯,身上既有廣東人傳統的堅韌、質樸的特征,也有市場經濟搏擊中靈活的一面。除了本職工作,他會抓緊一切機會賺錢,會加班給一些外商做報表,也會根據情況額外攬一些業務,“接一柜生意,會賺到幾萬塊錢,接十幾二十柜,利潤會更高。丈夫單位包吃包住,他很節儉,沒有任何額外的開銷,會將所有的收入存起來”。2012年,兩人準備結婚決定買房,“安居樂業”是根植于他們骨子里的觀念。“第一套房,總價70萬,兩邊親人借了十幾萬,我們自己借了十幾萬,因為貸款麻煩,房款一次付清。當年,我們就還清了所有欠款,丈夫的儲蓄起到了很大作用。”
婚后有了第一個孩子后,迎歡當了全職媽媽。盡管不在職場,迎歡對自己家庭主婦的身份仍充滿警惕,她依舊會學習金融和理財知識,留意政策風向、金融市場的動態,并進行適當理財提升家庭收入。第二年,還清債務后又有了幾萬盈余,朋友拉他們去看房,第二套房就在無意中促成。“我和丈夫從來不追名牌,不注重享受,比較踏實,總認為錢要花到實處。”此后,隨著兩個孩子出生而來的落戶、學區、優質學位的需求,經過權衡和計算,迎歡和丈夫都習慣用買房去解決。“就是錢滾錢,我們盡量將現有資產盤活。”從2012年開始,他們幾乎以每年一套房的速度,迅速實現了財富的快速增值。迎歡坦稱,兩個人的現狀,除了果斷抓住機遇,主要還是得益于個人的努力和憂患意識。“環顧四周,優秀的人比我們都努力,實在沒有理由懈怠。說到底,還是最努力的那一批人留下來了。”
回想畢業幾年的經歷,迎歡發自內心慶幸沒有回老家過按部就班的安穩生活,慶幸父母讓她從小在深圳獲得了更多見識。“我們80后一代,是機遇和挑戰并存的一代,也是穩打穩扎的一代。社會沒有絕對的公平,與其抱怨,不如踏踏實實做事情。畢竟,社會有了很大進步,也有了更多公平。”
迎歡并不認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很大成功,盡管三十出頭,早在廣州扎根,但她依舊會留意各類信息,丈夫依舊會兢兢業業工作,他們見慣了太多有錢人沒有把持住人生,最后一敗涂地的境況。“因為窮過,我會懂得特別珍惜擁有的一切。所謂時勢造英雄,我們不過正好搭上了樓市的好機遇。”而這,恰恰是迎歡實現財務自由的關鍵。
我在分析班上學生的職業構成時,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幾乎所有進入機關、事業單位或金融機構的學生都害怕復雜的人際關系,害怕拼命喝酒的應酬,害怕工作業績不取決于個人努力,而是由背景的大小、關系的深淺決定。對出生農村,尤其父母是農民的孩子而言,這種人際交往,更讓他們無所適從。國偉之所以離開銀行,最大的原因,是難以忍受“天天喝、天天醉,睡醒第二天再喝”的生活。海燕進入清遠農信社后,也是“因為性格耿直和樸實,不喜歡應酬,不喜歡陪領導喝酒,不習慣說漂亮話,也學不會職場的圓滑世故、左右逢源”,最后不得不選擇后臺的運營主管,負責內部風險防控,不用參與太多的對外營銷。但對經商家庭出生的柳鴻而言,并沒有這方面的障礙,在小姨的調教下,她早早見過職場的真相,早就將應酬當作職場的常態,并能及時將這種交際的技巧,轉化為工作的資源,并助她迅速立足社會。
從出生而言,迎歡和柳鴻的原生家庭,并不處于社會的頂層,但不能否認,良好的家境給她們提供了積極的支撐。迎歡小時候,有機會跟隨父母在深圳獲得更多見識;柳鴻的家人對她的有意栽培,和關鍵時刻通過人脈給她提供的機會,毫無疑問都成為她們走向社會的基本現實和起點。
楊勝軒畢業后的境況,和迎歡、柳鴻構成了鮮明對比。
勝軒是班上少有的廣州籍學生之一。2006年,勝軒考上了廣東F學院。在我當班主任的2006級中文班中,勝軒是12個男生中最安靜的一個,也是最省心的一個,他帶著廠區孩子的溫厚、本分,從來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父母雙方的下崗經歷,以及父母下崗后為了生存所遭遇的艱辛,在他的性格中打下了很深的烙印。
勝軒畢業時,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將這種后果,歸結到大學期間缺乏職業規劃。他曾應聘過一些單位,諸如糧油集團、地產廣告公司,“都不是一些好的選擇”。一個遠房的姐夫,見勝軒始終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將他帶進了一家網絡公司。說是網絡公司,其實是一家規模很小的淘寶網店。和他聊起這段經歷,他反復提到兩句:“真的太痛苦了,真的太不爽了。”勝軒的工作非常雜亂,“又要做圖片,又要做運營,還要打包發貨”,夾在兩頭受氣。公司待遇低(干了四年,到離職時,月薪僅僅兩千多元),人際關系復雜,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強勢領導對他的壓制。盡管如此,他還是堅持了幾年,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合適做什么;另一方面,他也希望通過這份工作,真正學點兒東西。直到一家街道辦招聘,他才下定決心辭職,“從下決心,到考試,到入職新單位,一個星期”。就這樣,他獲得了第二份工作,一直到今天。
勝軒的目標是考公務員,進入體制最為穩定的行列。勝軒沒能一次成功。他花很多精力研究公務員考試的題型,研究事業單位招考的公共基礎知識、綜合知識。盡管名次逐年提高,但報考的人數漲幅更大,但他還是對考試的突圍心存幻想:“事業單位的截止期限是35歲,35歲之前,我每年都會參加考試。”
勝軒考公務員的經歷,讓我突然明白一個事實:在校的大學生為什么會將考公務員視為比考大學更為重要的事情,為什么考公務員會演變為愈來愈烈的角逐。062111班學生畢業多年的實踐,不過從側面印證了這點。對他們而言,公務員考試相比別的選擇,意味著相對公平的競爭,也負載了對穩定的期待。那些順利考上公務員的學生,往往比自主擇業的孩子,內心更為寧靜。對普通家庭的大學生而言,公務員不見得是最好的職業選擇,但卻是最能告慰父母的艱辛付出、最能兌現一紙文憑價值的途徑。
在小小的062111班,僅僅八年時間,從同一時刻出發,個體命運的差異已顯露無遺。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我的二本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