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的《紅高粱家族》

【摘要】 《紅高粱家族》中奶奶是自然的女兒，她勇敢、熱情甚至彪悍，與紅高粱所蘊含的精神特質相契合。紅高粱作為自然的代表，已經成為奶奶出生和生存、反抗封建社會和男權思想、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實現自我價值的“圣地”，奶奶與紅高粱聯合為一體，受到高粱地的庇護，同時從紅高粱中汲取精神力量去克服一切的不公與壓迫。本文擬從生態女性主義的基本觀點、人類對自然的蹂躪以及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女性與自然相聯合對男權社會的反抗三個方面詮釋《紅高粱家族》，據此來研究生態女性主義視域下的《紅高粱家族》。

【關鍵詞】 高密東北鄉;莫言;《紅高粱家族》;生態女性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6-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6.001

一、生態女性主義的基本觀點

“生態女性主義”這一理論是20世紀七十年代由法國女性主義者弗朗西絲娃·德·奧波妮在《女性主義·毀滅》一文中首次提出的，是環境運動與女性主義運動相結合的產物，具有一定的必然性與理論依據。①“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女性被壓迫與自然被蹂躪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而造成女性與自然邊緣化、無話語權化的根源就是“菲勒斯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因此宣揚“生態女性主義”的學者反對盛行于人類世界的“邏各斯主義”，試圖對現代社會所存一切秩序（包括人與自然、男性與女性、第三世界、有色人種、工人階級）進行解構：一方面，它是女性主義的生態主義，主張解構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生態觀，認為人與自然是包容與被包容的關系，而不是蹂躪與被蹂躪的關系。人雖是萬物靈長，但也僅僅是從屬于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始終保持“能量守恒”，即人不可能無限制、為所欲為地索取自然的一切，人的所作所為都會以另外一種方式還給自然;另一方面，它是生態主義的女性主義，主張破壞現有的男女秩序，建立男女平等的社會秩序。恢復、鼓勵女性特有的被壓抑和扭曲的天性與品質，同時提倡學習女性所有的熱愛和平、熱愛生命、寬容合作的美好品質。“生態女性主義”的研究具有包容性、跨學科性、跨領域性，因此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在美國掀起了“生態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高潮，以文學形式來論述自然與女性之間具有的某種密切的聯系，并進一步從人對自然的壓迫、男性對女性的壓迫、女性與自然的聯合與反抗三方面建構一個人人平等、寬容和諧、具有生物多樣性的理想世界。

二、人類對自然的蹂躪以及男性對女性的壓迫

《紅高粱家族》中的紅高粱、狗、驢子等是與人相對的、帶有“大自然”隱喻性的動植物意象群。莫言首先在《紅高粱家族·紅高粱》中描寫到了人們對紅高粱和驢的蹂躪以及破壞：“民國二十七年，日軍捉高密、平度、膠縣民夫累計四十萬人次，修筑膠平公路。毀稼禾無數”“公路兩側，好寬大的兩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鋪了一層綠毯”“羅漢大爺把鐵鍬端平，對準一頭黑騾的后腿，猛力鏟過去”，文本中的類似句子都簡短有力，對所發生的事情客觀敘述的語氣下隱藏地表現出了莫言對人類所作所為的否定與批評。

莫言在創作《紅高粱家族》時很善于用對比手法來凸顯自己想要表達的人和事。在描寫女性的堅韌與自我意識的覺醒時，莫言仍不忘描寫女性所受到的屈辱、輕視與其在底層的掙扎與痛苦。正如莫言本人在《紅高粱家族》的序言中所寫的那樣：“如果悲憫是把人類的邪惡和丑陋掩蓋起來，那這樣的悲憫和偽善是一回事。《金瓶梅》素負惡名，但有見地的批評家卻說那是一部悲憫之書”。莫言想要書寫女性的偉大與尊貴，但是仍然沒有避諱對她們所遇到的罪惡不堪之事的敘述。②

莫言對女性所受到的屈辱在多處進行了直接的描寫。莫言在《紅高粱·奇死》中用了大量筆墨將日軍對中國婦女的大肆蹂躪寫的淋漓盡致。日軍在洗劫咸水口子時女人的慘叫聲經久不息。在這部分莫言運用“狂歡化”敘事手法對二奶奶進行了描寫。二奶奶在田間解手時候見到了站在墳頂、遍體金黃的黃鼠狼，這個黃鼠狼實際上就是二奶奶心中欲望的象征。每當黃鼠狼的尾巴向她一掃，二奶奶便在充滿色欲與死亡誘惑的泥潭中沉下去，如此反復浮浮沉沉，其實就是代表著二奶奶自我內心與欲望的不斷斗爭，其中也含著作者對二奶奶內心痛苦與矛盾的同情與理解。六個日本士兵如捕獲獵物一般意圖將二奶奶“俘獲”。莫言描寫日本士兵的笑容像“黃鼠狼一樣奸詐、愚蠢”“只不過它的形體更大，毛色更黃，神情更奸詐”，將二奶奶心中猥瑣、丑陋的黃鼠狼形象與日兵的形象放到一起描寫，無形之中使得日兵丑態畢露，直接寫出了二奶奶的悲慘遭遇，同時也是當時戰爭年代大多數女性生存境況的縮影。余占鰲在得知自己的叔叔余大牙糟蹋了曹玲子后并沒有處罰自己的叔叔，而是輕描淡寫地說睡了一個女人有什么關系。即使奶奶如此真性情地敢愛敢恨，還是逃脫不了當時男人的“專制”。爺爺一時抵擋不住戀兒的誘惑，背著奶奶出軌。這在當時那個年代也無可厚非，但當奶奶發現后，奶奶狠狠地搧了爺爺一巴掌，而余占鰲不僅不知悔改，而且還賭氣帶著戀兒離家出走;而當奶奶為了報復余占鰲和土匪頭子做姘頭時，余占鰲卻因為覺得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和別的男人私通丟了自己的臉面，差點把奶奶打死。

因此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以《紅高粱家族》中的奶奶為代表的女性所受到的和自然所受到的人類的壓迫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與聯系，這種壓迫與蹂躪都是建立在私有制和封建男權思想基礎之上的，《紅高粱家族》中女性和自然仍然面臨著潛在的和直接的男性的壓迫與蹂躪，人們頭腦中所存在的男權思想仍然根深蒂固。

三、女性與自然相聯合對男權社會的反抗

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有著大量的對高密東北鄉生機勃勃的紅高粱的描寫，對于紅高粱內在精神特質的描寫也與奶奶勇敢、敢愛、敢恨、有擔當、有魄力的精神品質相契合，奶奶是自然的女兒，特別是與紅高粱已經形成了一種精神上的共鳴，同時紅高粱與奶奶之間的命運也是相互具有暗示性與契合性的，文本內容中日軍修路對紅高粱的踐踏的描寫就暗示了奶奶也會受到日軍羞辱的情節;對日軍掃蕩村子以后紅高粱被壓扁后有氣無力的環境描寫也是奶奶內心之中不安、擔心、害怕的心理寫照。高粱地同女性一樣都是孕育生命的搖籃，同時又都遭受著男性的壓迫和蹂躪，這種聯系也決定了以奶奶為代表的女性與紅高粱聯合起來反抗封建社會的必然性。紅高粱作為自然的代表，已經成為奶奶出生和生存、反抗封建社會和男權思想、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實現自我價值的“圣地”，奶奶從紅高粱中汲取精神力量去克服一切的不公與壓迫。

民以食為天，紅高粱作為一種糧食作物，首先為奶奶提供了生存所必需的營養來源，從小吃用高粱做成的又硬又糙的高粱餅子使得奶奶具有了紅高粱似的勇敢、獨立、熱情的品質。紅高粱不僅能夠維持奶奶身體所必需的養分，同時也能幫助她發家致富。奶奶因為不愿接受單扁郎而與爺爺斷絕父女關系，作為一個女子在當時社會其生存面臨著巨大困境和挑戰，而奶奶充分利用了紅高粱，將紅高粱做成了“香氣馥郁、飲后有蜂蜜一樣的甘飴回味、醉后不損傷大腦細胞”的高粱酒，與爺爺通過高粱酒作坊成家立業，這也是對奶奶的父親壓迫的一種反抗;爺爺殺掉單家父子，奶奶成了單家釀酒作坊掌柜以后，正是在這個燒酒作坊里面，爺爺與奶奶有了機會重新見面，鴛鴦鳳凰、相親相愛;也保證了在此后幾十年間爺爺與奶奶大富大貴、聲名遠揚。在紅高粱庇護下的愛情更是凄婉可人，激蕩輝煌。紅高粱也對奶奶的不幸遭遇感到同情，用其濃密的枝葉為奶奶與爺爺的野合以及實現自我提供了一個天然的庇護地。奶奶在回門時與被余占鰲抱到高粱地深處野合的這件事，讓奶奶“三天中參透了人生禪機”，奶奶神魂出舍，心頭撞鹿，潛藏了十六年的情欲砰然炸裂。爺爺和奶奶在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個蔑視人間常規的不羈靈魂，比他們彼此之間的肉體貼的還要緊。紅高粱作為自然的代表是奶奶生存與尋找自我的庇護所，只有在紅高粱的庇護下奶奶才能夠真正地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與禁錮，實現與爺爺的“激情結合”，在高粱地的庇護下進行過“人生洗禮”走出來的奶奶驕傲、自信、堅定并且富有擔當，在某種程度上是高粱地成就了奶奶的性格與人生，而奶奶一生中對于紅高粱的熱愛與呵護也使得奶奶與紅高粱相互依存、相互依賴。

紅高粱在這之前作為奶奶的物質攝取來源讓奶奶得以生存，但自從那天高粱地所經歷的事，紅高粱更是作為一種精神養料讓奶奶重新認識自己，自我意識也得到了萌發。同樣受到人類社會大肆蹂躪的紅高粱與奶奶在這時更是完美地聯合在了一起，對封建主義和傳統的倫理道德發出了挑戰。直到奶奶臨死之前也是受著在高粱地的庇護與保佑。莫言對奶奶臨死之前的高粱地進行了大量的描寫：“奶奶注視著紅高粱，在她朦朧的眼睛里，高粱們奇譎瑰麗，奇形怪狀，他們呻吟著，扭曲著，呼號著，纏繞著，時而像魔鬼，時而像親人，他們在奶奶眼里盤結成蛇樣的一團，又呼啦啦地伸展開來，奶奶無法說出他們的光彩了。他們紅紅綠綠，白白黑黑，藍藍綠綠，他們哈哈大笑， 他們號啕大哭，哭出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打在奶奶心中那一片蒼涼的沙灘上。高粱縫隙里，鑲著一塊塊的藍天，天是那么高又是那么低。奶奶覺得天與地、與人、與高粱交織在一起，一切都在一個碩大無朋的罩子里罩著”，莫言在描寫奶奶去世之前的場景時，將靜態的紅高粱化為動態，賦予了紅高粱像人一般的生命和靈魂，使得人與自然真正達到了一種靈魂上的高度契合和“生命一體化”的境界。奶奶在臨死之前的與高粱地心與心的情感交流減輕了她內心的恐懼與無助以及不舍，更多的變成了一種釋然與期待。

縱觀奶奶的一生，奶奶一輩子的生、情、欲都離不開紅高粱，直到最后去世也仍然沐浴在高粱地的陽光下，最后一絲與人間的所有聯系、所有的憂慮、痛苦、緊張都落在了高粱地里化為了虛無，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紅高粱，與紅高粱完全融為了一體。在《紅高粱家族》中，莫言筆下所寫的和提倡的是一個“人與自然相互包容、相互融合和諧共生”的美好生態畫卷。奶奶擁有一般女性所特有的熱愛和平、熱愛自然的天性品質，她比余占鰲等其他男性與自然更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這些都與“女性主義的生態主義”的觀念不謀而合。

另外一方面，奶奶身上體現出了天然地對自然的親近之感，這是男性所沒有的。在她被日軍用槍打中躺在高粱地里即將要離開人世時，她仍然想著自己的兒子和丈夫，仍然深情地眷戀著這個世界，和高粱地里的鳥兒一起歌唱，奶奶與那些男性相比，更加熱愛生命、熱愛大自然、珍惜和平、寬容博愛，擁有男性所沒有的獨特珍貴的天性。莫言在作品里用大量筆墨對奶奶所具有的這種天性進行了贊頌，甚至是一種崇拜之情。莫言本人對女性有自己獨特的體會，他筆下虛構的奶奶的形象是生機勃勃的高密東北鄉的理想的女性形象，是“不死女神”，是中國在那個年代少有的女性自我解放的珍貴代表和典范，也是那個年代大多數男性都望塵莫及的。

按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法理論進行分析，文學是一場基于現實和想象的白日夢。③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對女性的大書特書其實就是莫言本人內心之中深刻情感的真實流露。莫言從小因為長相丑、亂說話等原因經常無緣無故地遭受到各種人尤其是男性對他的嘲笑與欺侮。從小挨餓、挨罵、孤獨的成長環境造成了莫言自卑、敏感的性格。但是唯一讓莫言感到溫暖的是，他的媽媽生下了七個孩子，只有四個孩子存活了下來，而莫言恰恰幸運的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莫言受到了媽媽特別的關心與愛，感受到了女性身上所特有的溫暖與溫柔。就連莫言自己也認為女性相較于男性更加偉大。男性往往是破壞者，而女性往往是建設者。就比如家里被男性搞得一團糟時，往往是因為女性而又使家里恢復了以往整齊的模樣。莫言對女性的認可和贊美已經超出了僅僅是性別的階段，更是對女性所具有的這種天性和特質的贊美與肯定。《紅高粱家族》中的奶奶的形象，很大程度上便就是莫言本人對自己心中理想女性形象的一種想象。不能說莫言是一位完全意義上的女性主義者，但是莫言以一個男性的角度對女性的描寫與肯定無疑為當今更好地建構男女性平等的理論觀念提供了借鑒與參考。

四、結語

生態女性主義理論認為女性與自然一樣具有繁衍生命和養育生命的能力，同時又因為女性與自然的弱小而受到破壞與蹂躪，而女性與自然受到壓制與破壞的根源都來自以“菲勒斯中心主義”和“人類中心主義”為思想基礎的父權社會。因此要想解決女性與自然被壓迫的現狀就必須首先使得女性變得強大，尋找女性與自然之間的共通性進而來幫助女性與自然聯合一起反對男權社會，改變父權社會所提倡的文化精神。莫言在《紅高粱家族》中塑造了敢愛敢恨的奶奶的形象，通過描寫奶奶與紅高粱的相互慰藉、相互依賴以及相互成就進而在《紅高粱家族》文本中體現出了生態女性主義思想。

莫言本人在《序言·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中也說：“具有密度的長篇小說，應該是可以被一代代人誤讀的小說”“文學的魅力，就在于它能夠被誤讀”。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視角來解釋《紅高粱家族》，我想是一種新的解讀這部作品的一個視角。一部作品之所以偉大成為經典，我想也是因為它是“活的”，而非“死的”，它是可以在不同年代被解釋成符合那個時代社會思潮的“活的作品”，甚至可以為那個時代提供一定的借鑒與思考，而不是只放在博物館、圖書館里面的、供人們觀賞與膜拜的展品。因此，從不同角度甚至新的視角來解釋《紅高粱家族》尤為重要。而本篇從生態女性主義視角對《紅高粱家族》進行了一個全新的解讀更是為《紅高粱家族》進一步的研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思路。

注釋：

①唐晶：《生態女性主義文學研究》，遼寧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6年。

②莫言：《紅高粱家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版。

③劉星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對文學創作的影響》，《安順學院學報》201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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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瑞英，女，漢族，陜西寶雞人，河北師范大學本科在讀，漢語言文學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