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現階段關于安部公房的先行論都試圖將其歸結到他的一個側面來探討,如身份認同的諸相、政治運動與文學藝術的綜聯、前衛性、變形研究等。對安部公房在中國沈陽生活了17年間語言文化上越境帶來的多重視角未加理會。將安部文學的多重解讀性和隱喻性,當作無法解釋的、既定的文學現象加以接受和闡述。這暗合了日本人在某個視角來看習慣沉溺于具體的、特殊的、片段的事物言說(加藤周一、柄谷行人等)。這樣的錯位正是日本研究群具體片段的視角與安部公房抽象多重視角之間的錯位。而這恰恰暗示了安部文學的基盤所在。在對安部公房進行研究之前,應對其首先是作為一個知性的巨人有清晰地認識。還原安部文學知識結構的基本概貌,指出安部文學難以理解,主要是由于對其深厚的、全覆蓋性的知性教養認識不夠,其次最重要的是忽略了安部公房漢語視座通底的邏輯①,因而無法領略其文學真正的魅力。文章試圖探討安部公房文學創作中的漢語視座與其文學之間的關聯來重新認識,論述安部公房的文學特點。
【關鍵詞】 不完全日本語;漢語視座;夢境;話語
【中圖分類號】I313?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6-0022-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6.007
一、安部公房在創作過程中的“漢語視座”
安部文學呈現出一種復眼式的、多層次的、不可獨解的樣態,這與他二戰期間脫離母語環境在中國東北長大而造就的一種雙項,或者多項語境的選擇不無關系。要么被雜糅的語境所遮蔽,要么在艱難的詰問中選擇獨自的視座。這是“雙語”或者是“多語言”創作者共同面臨的困境。
事實上,在脫離母語語境而進行文學創作的作家中,無一例外都會在作品中對“純粹母語”的喪失而產生艱難的身份認同,如納博科夫把表達的追求寄托在描述抽象的蝶風中,以尋求獨有的救贖,如《1984》中喬治·奧維爾將由脫離語言而產生對語言的審視視角從而擁有“概念化”的思考能力以反觀自己的人生獲得補償。
又如李永平在《海東青》里所直接表述的“中國的方塊字是很特殊的,對我而言,它不單單是語言,而是圖騰”,這樣“擬得母語”(朱立立)的追償。安部公房后期對于“克里奧爾語”等多語言雜糅的、不成句的、暫時性的、注重實用性的多語言圈語言的重視,某種程度上確因其與日語有著相似的特點。
安部公房的文體所展現出來“短小”“類單詞性”“實用”等特點,類似于他所總結“克里奧爾語”的特點,事實上,在多語言圈語言因為多民族、多語言的原因,基本上都體現出同樣的特點。
正如安部公房曾表明一種語言的價值意義不在于詞匯而在于語法結構,他將自己喪失的“存在之鄉”(海德格爾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建立在自己“擬得”的多語言圈語法結構之上。不過,這樣的語法結構在現有的材料基礎上來看略顯單薄,還不足以構成支撐起安部公房全文本的通用架構,但確是安部公房方法論的重要考據。
再者,安部公房提出語言不應該作為介質,應該把文學創作降低到語言的物質層面來進行。正如巴赫金在《小說理論》中借用本雅明所謂的本體語言來解釋道,純粹的語言不再是傳達客體意義的某種工具,它本身就是被傳達的客體。
20世紀初,俄國興起的形式主義正好抵抗了西方主流的結構主義、解構主義、后現代主義,形成了當時獨立于主流文學思潮的文學理論。這樣的理論正好與安部公房“對于語言本身被賦予的意義”,而且“這樣的意義不因為日常生活材料的變動而有所改減”的渴求一致。而另一方面,索緒爾曾說語言不是個人的、是被動的、是約定俗成的集合。
在對談「蕓術と言葉」中說明完全翻譯是不可能的,因為約定俗成的日常是無法翻譯的。這樣將語言作為絕對理性來崇拜的心理與其無法實現的對峙曾在其文學作品《巴別塔之貉》②中得到解明,文本中自己是一只因為語言不通而被審判的空想之貉。這只空想之貉通過超現實主義的方法建構起了知識體系③(高野斗智美稱之為精神的虛像)。
該作品對于這樣“純粹的空想之貉”只是消極地厭棄,然而這樣的厭棄決不表明安部公房對于“純粹母語”追求的放棄,這也是他區別于奧維爾、納博科夫等滿足于對喪失“純粹母語”而得到獨有視角的補償,但也明白像圖騰一樣追求“異域的母語”乃是不可能。
在這雙重的打壓中,安部公房依舊選擇了在不可能中用自己的“空想之貉”追求著合理的語言表達存在的“故鄉”。這種追求貫穿了安部文學始終,如以符號為對象探討的《S卡爾馬氏的犯罪》《他人的臉》,表達身份認同不安的《紅繭》《魔法粉筆》《闖入者》等。
這種合理的語言表達,埴谷雄高說用的是一種觀念式的方法論,埴谷雄高跟安部公房一樣是在核心漢語文化圈臺灣新竹出生長大,14歲才返回日本,他所創作的作品也多以宏大的結構,抽象的思考居多。
二、安部公房小說特點分析
在日本近現代小說中,明治初期的文人大多具有較深的漢學修養,如夏目漱石、永井荷風、森歐外、幸田露伴等的著作內容深刻雋永,常伴有緬懷古風柔腸之情。而之后日本文人的漢語修養開始逐漸被淡漠,不問出身學識修養,堅守客觀地描寫身邊事物的自然主義龐大陣營,更是將日本文學引至了偏窄的私生活暴露,這似乎承接了江戶市町文學的游樂之習性,偏離了佐拉提倡自然主義文學嚴肅主題,深刻的社會性質的特點。
其中,德田秋聲的《霉》《爛》等作品,更是把日本文化中特有的“撒嬌”發揮到了極致。這種市町文化中的“撒嬌”跟江戶情趣中注重“玩味”頗有淵源。
白樺派大膽地吸收如后期印象派羅丹的美術、雕刻,強調西方前沿小眾的文學思潮,有島武郎的《一個女人》中將明治女性生發出來近現代獨立自主的意識和品味,成為劃時代的文學作品,志賀直哉注重內心的調和與尊嚴,甚至連前文所提及夏目漱石的“則天去私”,森歐外試圖在墮落險惡的俗事人性中尋求救贖,都脫離不了精雕細琢,細賞玩味的江戶遺蘊。更不用說幸田露伴、尾崎紅葉、永井荷風等。
加藤周一曾指出,日本文化無可爭辯的傾向,歷來不是建立抽象的、體系的、理性的語言秩序,而是在切合具體的、非理性的、感情的人生的特殊地方來運用語言的(中略)日本文化創造結構秩序,更擅長于描繪日常肉眼所能觸及的花、松樹和人物等等。并隨后指出這與中國歷來是首先建立完整的哲學體系是不同的。
有學者指出,早在秦朝“漢字”的全國統一是它能夠長久統一國土的重要原因。統一似乎也深入到中國人的觀念里。承接這樣的觀點,再探討安部公房的“空想之貉”,會發現安部公房整體的小說都在尼采、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等等,二戰后在日常經驗的廢墟之上重建知識的結構作為自己的創作框架。④如《魔法粉筆》《洪水》《棒》《デントロカカリヤ》等異化小說,《闖入者》《赤繭》《S卡爾馬氏的犯罪》等對身份認同的求索等等,都建立在二戰后重建的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解構主義,符號學的知識結構框架內。這正與加藤周一所指,中國是在建立完整的哲學體系之后再到局部的具體情況,這與日本從局部、具體到全局的體系架構不同。
除了在小說主題,架構安部公房建立在自己的哲學認知之上以外,小說的情節、結構與主題互相呼應,內外統一完整,似乎更像是中國人的寫作習慣,閱讀起來也更加順利。
安部公房在某次采訪中說道:“自己覺得像航拍那樣寫出來包含無數信息的作品才算是最好的作品,如果不能包含無數的信息對于自己來說根本就不能算是作品?!边@樣的直接表述,更能佐證安部公房其實有著中國文化中整體思維的觀念,這樣的整體思維也確實是被安部公房認識到,并且接受的。
在日本文學中,有中國經歷的作家的文學作品,通常表現出同樣的非常有結構性的特點,如寫《山月記》《名人傳》的中島敦,又如在臺灣長大的埴谷雄高。
當然,除了有在中國成長經歷的作家以外,也有如橫光利一般注重小說結構的作家。他的《頭與腹》《蠅》中所表現出來完整的結構,遞進的層次,以及《上?!贰堵贸睢分兴磉_明確的主題,即對于芳秋蘭的愛,實際上是在他鄉對故土的眷戀,到法國去留學才發現對于日本女人純粹的愛,才是自己在西方文明面前的尊嚴。當然這與橫光利一的留法經歷,游歷中國、歐洲,甚至與他學習的政治經歷專業有關。不過,在他豐富的創作經歷中,此類作品只是一部分,其他如《妻》《乘著春天的馬車來》等病妻小說,并非都牽涉到完整的知識體系。
芥川龍之介曾經為佐藤春夫與谷崎潤一郎就小說的結構,有過關于小說結構性的論爭。佐藤春夫曾經與谷崎潤一郎有著名的奪妻一說,谷崎潤一郎曾為此寫有小說《各有所好》,其中所暗藏的忌恨和殺機所處可見,并非所傳揚的那樣友好。
因此,谷崎潤一郎在《饒舌錄》中表明與中國的小說相比,日本小說缺乏將一個故事完整敘述的結構力,將故事繼續說下去的肉體力量。暗諷芥川并沒有這樣的力量,借此大肆地諷刺了日本文壇文筆的軟弱。表示沒有比《源氏物語》更加有前后呼應,具有結構力量的小說了,而后開始執筆翻譯《源氏物語》并以關西為舞臺創作大型小說《細雪》,其中展現出來的底蘊確實十分豐滿。
然而,柄谷行人在《近代文學起源》對谷崎潤一郎《饒舌錄》中所說的“肉體力量”表述為“觀念性力量”,所謂的中日文章所具有構造力的“肉體力量之差”實際上是“觀念性力量之差”。這種觀念性力量,即使說不是努力可以獲得的,是需要獲得跟中國人共有的觀念。
長期生活在中國沈陽的安部公房,雖說住在日本人聚集的團落里,但長達17年的生活勢必會讓他侵染當時沈陽的習性,在他的初期作品《終道標》中,對中國飯店的描寫,對他與幾個中國同齡人的交往細節的敘述入木三分,不得不說安部公房對中國人的習性是相當了解的。安部公房說農村和都市的交界線是他非常敏感的話題,首先當時的都市里幾乎住著的是日本人,而周圍居住的則是中國人,這與他在《終道標》中所表明的那樣,粘土屏的對面則是另一個地界,那條線則是分界線,開始啟程的船像野獸一樣嚎叫,地面冰冷的霧和冰像網一樣張開,等等。表明自己要訣別粘土屏,而那片象征中國風土文化的粘土屏再也沒有自己的立足之地。這樣的決心成了安部公房的《終道標》,所永遠追逐的故鄉。
也就是說,安部公房一開始就應經明確地訣別了粘土屏的象征文化,在而同時開始向往里爾克的《圖像集》,并說,這可以讓他自己封閉在日常之外。在殖民地沈陽,同為亞洲人,唯一能區別彼此的,語言是一個極其重要的標簽。在《野獸向往的故鄉》中,就涉及戰敗后遺孤返鄉時,日本人、中國人、朝鮮人互相借用身份的混亂場面。
回到日本后,根據他的好朋友ドナルドキ-ン的證言,即便在15歲就獲得漢語資格考試,安部公房卻從來沒有公開說過漢語,而且,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是純正的日語式思維,安部公房還特意地做了科學的實驗,雖然最后試驗結果確實是肯定的,但也不能讓人完全看過安部公房的漢語式思維。首先要提出的是他勸自己的妻弟在大學選專業的時候選擇中文,并附加說道“學習中文非常有幫助”。而從安部公房自己解剖自己知識結構的“空想之貉”,最后變成只有一雙眼睛的透明物。這讓人聯想到薩特曾說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全在于視線的較量。
安部公房對于人和人之間真正的關系有著深深的絕望,他自己曾經明確地說道:“人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關系?!痹谒淖髌分?,如《燃燒的地圖》中與都市女性的妻子之間產生的竟然是強烈的妒忌,《砂女》中與給自己帶來生命希望的女人竟是淡漠的背叛,《櫻花號方舟》對于攙扶起自己走出方舟面對洗劫過后的世界,自己所表現出來的妥協更是對人性的絕望至極。即是說在安部公房只剩下眼睛的“貉”在進入巴別塔之后,隔絕他人,完成了自己與二戰后的自己的知識建構與摧毀。
綜上所述,假設說安部文學的建構完全建立在他的知識結構之上的話,那么便是他在沈陽居住17年并且具有完整的中國思考方式,這樣的思考方式,因為特殊的身份和經歷很大程度上成為他與同境遇的創作者較量的自我選擇。如果說他的知識結構始于存在主義,從某種通俗的意義上來講,這是哲學史的終端,安部公房從這里進入了“虛象”之塔,那副只有一雙眼睛的透明身體,即是說安部公房面對他者的方式只剩下了最實存的視線“較量”。承上,如果安部公房在沈陽期間的多語言中,選擇了漢語作為自己的思考工具,而事實上,這也是無法避免的,那么以漢語為視座,構建起以西方為材料的知識結構是安部公房選擇的獨有方法。
三、創作方法分析
安部公房一直被定述為前衛的、超現實主義的、無國境的作家。在國內甚至一度將安部公房作為繼承薩特、海德格爾等的存在主義作家(葉渭渠、李德純等)來評定,因此,國內的大量研究也基于這樣的觀點來展開。又或者因其文學展現出來的科學素養和實驗精神,匆匆將其歸位于現代主義作家(近年的趨勢),如皺波的《前衛的現實——安部公房研究》等。
一方面,這類評述從某種程度上確實有據可依,安部公房曾經說過自己的創作經歷過存在主義、超現實主義以及共產主義三個階段,特別是《終道標》和《無名詩集》帶有濃厚的存在主義色彩,而其文學作品也存在不斷建構的特點。
另一方面,如鳥耕羽史所暗示的那樣安部公房喜歡隱藏自己真正的觀點,從安部公房戰后初期與文壇的偏斜(宮西忠正)到《終道標》的發表過程中,展示出來較為明顯的抗衡態度,可以從側面顯印鳥耕的示唆。
在《運動體·安部公房》(2007)一書中,關于鳥耕提出“運動體”這一概念,被評價是非常獨創的(中野和典),更進一步表明,與其說安部公房是作為在前衛藝術和政治運動中,不斷更新自己的運動體,不如說他是作為能動的運動體更符合安部公房的文學基盤,也與現出來的奇美拉形象一致。
如同木村陽子指出的那樣,安部公房在作家、作品的文學史意義上是很難論述的(2013)。盡管如此,日本的研究群像依然呈現出四方面的趨勢,一是基于谷真介《安部公房評伝年譜》中記述安部公房在中學期間傾倒里爾克、海德格爾、卡夫卡、托斯陀耶夫斯基等文學作品的事實作為據點,以安部公房隨筆談話錄作為支撐,在作家論和作品論中介入以上作家進行對比收容分析(有村隆宏等)。
另一方面,通過把安部公房加入日本共產黨到被日本共產黨除名期間的一系列政治論說,與其之后的藝術傾向如超現實主義、共產主義等通過作品加以相容,如《R62號的發明》《第四冰間期》《洪水》《赤繭》《諾亞方舟》《蟲子去死吧》等等。其中比較突出的是鳥耕羽史的《運動體·安部公房》(2007)以及鳥耕氏的一系列論文。
其三是“東北問題”,即以安部公房在異鄉沈陽生活17年與其作品中出現與人的疏離,作為其尋找身份認同的根基,加以追溯。
再有是20世紀50年代到20世紀70年代,安部公房大量的、長時間跨度的戲劇、電影、音樂、電視劇等方面的研究。代表專著有木村陽子的《安部公房是誰》(2013)。其他有安部對超現實主義繪畫先鋒達利繪畫的受容(《墻》),河田綾分析小說《袋鼠》對pinkFloyd流行音樂樂團的受容,佐藤貴之通過安部公房文學作品對俄羅斯作家果戈里文學的再解釋等。其中共同所協抱的問題是,安部公房的文學總是混雜的、多層面的、難解的,從一個層面很難說解讀了安部文學,這也是先行研究中所共同面臨的尷尬局面。
立論中承接安部公房的女兒安部ねり、三浦雅士將安部文學的根本歸結至語言學的觀點,將安部公房在東北多語言圈⑤的語言養成與其將“純粹母語”喪失作為方法論,即是將自己在東北生活期間不成句的語言特點表述在文本中。而對其許多文本中出現的合理主義和荒誕的夢境般敘說的執拗始終難以觸及。
因此,本文試圖從明確與語言相關小說《巴別塔之貉》來窺視究竟安部文學中的執拗與語言之間的傾軋有何關聯。而后發現《巴別塔之貉》里涉及到的夢境正是自己的合理主義能夠在“他人的視線”中生存。而對于這樣的訴求,小說中卻以“本以為給自己的是杯‘咖啡’誰知卻是‘棺木’”來絕望地泣訴。而后將自己執拗的絕望和死亡通過“真正的自己只是一張訴狀”的荒誕夢境來表述。如果說“貉”是一種以食人噩夢為生的神獸的話,那么巴別塔之貉的寓意,即是說吞食掉語言不通的噩夢的知識結構。
這樣的可能,文本中提到了打開了大眾通道的弗洛伊德和布雷頓。說到弗洛伊德不得不回到之前提到的夢境一說。
四、小說中的夢境
安部公房的小說中不時出現荒誕離奇的夢境描寫,或許正如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所指出的那樣,夢是日常潛意識里自己無法實現,或者是無法接受的現實派遣,以達到心理平衡的目的。
在《密會》中安部公房說,或許在自己的身體里住著兩個人,一個自己還有一個醫生。再轉回到安部公房的方法“合理主義”或者“全體主義”上來,發現扮演“醫生”角色的“合理主義”在“他人視線”中慘敗后,剩下了一張訴狀的執拗。這一張訴狀讓“貉”將自己吞下,而后自己在“貉”的帶領下走進了巴別塔。即是說,自己合理的知識結構中真正屬于自己的只是一張“訴狀”。那么,安部公房的合理主義與他人視線之間的執拗,究竟為何?結合全作品中將自己合理主義的深層控訴。結合“巴別塔”為“互通的語言”之塔的寓意,安部公房所認為的合理即用無法互通的語言構建起自己知識結構的合理。而本論將此合理的訴求,立論在安部公房在多語言圈中的特殊語境下的語言視座偏向進行論述。
首先,結合安部公房在沈陽17年的經歷,再有他對魯迅《致青年》,司馬遷《史記·匈奴列傳》的意蘊深藏的評述,以及文本中出現的杜子春、竹林七賢、李白《山中問答》的轉述,可見安部公房對中國文學的揣度。
事實上,漢字的使用可以培養抽象的思維方式,如語言學家金田春一彥在論及日語的性格時,加以輔證“漢語的輸入,使得日語中抽象含義的詞匯大大增加”。法國的漢語教學家白樂桑曾指出漢字中包含豐富的圖像信息,會對思維產生很大影響。安部曾經在《右腦閉塞癥候群》中說道:“日語的特殊性,即只由母音便形成了單詞的意思,所以左腦容易受到刺激,相對而言,右腦容易處在閉塞狀態……這對于本來具有豐富感性的日本人來說,用掌管語言的左腦來表現情緒不是不幸的。”
其中,“日本人豐富的感性”安部公房添言道,一群“情緒過剩的人”。這里所提到“對于情感豐富的日本人來說是不幸的”,似乎在某種程度上,將自己與習慣用左腦而右腦閉塞的日本人加以區分。日本的神經學家曾經指出左腦的損傷會導致音節符號假名的使用受阻,這符合安部公房日語使用與左腦相關性大的言論。
然而,安部公房在最后的長篇《袋鼠》將耳朵聽到的內容用片假名標記,與此作發表的同時,安部公房表示出對擬聲擬態語的問題意識(河田綾),并表示出“這樣定型的擬聲擬態語是與他人共有的簡易轉換裝置”,其代價就是將原始為分節的狀態從我們這里奪走的否定態度。因此,表明“將左腦的語言功能作為媒介,挑戰非語言的問題,是我創作小說的問題意識”(《語言與肉體之間》)。
在非語言問題上,白樂桑明確指出漢字的使用受到右腦的影響,特別是在非語言層面。如果說左腦的使用與混有音節符號的日語關系更為緊密,而漢字的使用受到右腦非語言層面影響的話。那么安部公房用左腦的語言功能作為媒介,挑戰的是與漢語有緊密聯系的非語言層面的安部公房害怕被剝奪的“混沌世界”。安部公房的這個嘗試,甚至是在說用日語能夠具體言明事個別物的性質承擔漢語表征的混沌世界。
另外,安部公房曾經資助聽覺機能研究專家角田中信博士,進行了右腦和左腦的聲音信息處理情報的研究,并且進行了徹底的實驗,結論乃是安部公房的大腦對于聲音信息的處理能力完全具備日語的基礎能力。
這樣的日語應用能力加之安部公房對于自己右腦思維能力的肯定,為安部公房在沈陽執拗的母語身份認同,找到了一種解決方案。因此,“類日語”的殖民地語言視座為落腳點,仍不能觸及其荒誕夢境釋意的解讀需求。
從安部公房在《巴別塔之貉》中異化成有眼睛的透明人,透明這一意象如果說是可以讓自己隱性在現代教養中的“通識”,那么在透明物上多出來的眼睛則更偏向安部公房的漢語視座。不被接受,而被審判死刑,或許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視座。然而回避,并不等于這樣的視座不存在。
承上,在漢語和“類日語”之間,安部公房的視點執拗與語言不能互通而建構起自己的知識體系合理與毀滅之間的執拗產生了疊加。而其重疊部分即是為荒謬的夢境釋意,合理落腳點的篤尋。
安部公房的小說中如《洪水》《燃燒的地圖》《袋鼠》《人魚傳》《詩人的生涯》等,不時荒誕夢境的構建,完整的哲學觀以及秉持全局觀成為安部文學的通視觀點。
因此,以安部公房無法回避的“漢語”視座來論述能凸顯其完整知識體系的《巴別塔之貉》,從而達到在根本和基本上釋意安部文學的目的。
巴門尼德的提問涉及到到黑格爾精神現象學里所表述的能動觀而隱現出完整哲學史的思考?!秹Α分幸浴叭松怼钡木呦蠡憩F批判繼承卡夫卡的《審判》中公開與公正的抗拮來挑戰康德(《為了永遠的和平》)。從《棒》中恢復人是無法裁決人的結論拷問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罪與罰》)?!妒帧分姓労啊拔沂羌兇獾拇嬖凇?,暗示語言才可以裁決人。康德如果是西方思想史的流入點與流出點(日本某哲學家),加之黑格爾建立了自己完整封閉的世界介入,那么安部文學即是將自己置于這樣一個思想史匯聚點,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封閉的、能動的世界,正如同中村真一郎說,應該了解自己之前所有的知性教養。這樣所有的知性教養就是一種文化思想多重基因的嵌合體。
注釋:
①山室信一曾經指出當時東北的多民族,多語言,具有多個側面的形象做出了“奇美拉”(頭部像獅子,身體像山羊,尾巴像毒蛇)的比喻,大久保明男續說到“越研究它的歷史越同意山室信一提出的觀點(奇美拉)。就是越研究它,越感到難以把握它的整體形象,它有多個側面,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都只能看到它的一個側面,它就是這樣一個嵌合體”。
②是安部公房早期的作品,所謂的巴別塔,乃是圣經舊約中的通天塔,語言互通的人類試圖聯合制造一座通天高塔,因此觸怒了上帝,自那以后,人類各散東西,語言再不互通。本文中安部公房的“空想之貉”進入了此塔“貉”根據中國和日本的民間傳說,貉是一種會食人噩夢的神獸,出現在中國古籍《山海經》和白居易的《貉屏贊》等中。
③安部公房的空想之貉通過超現實主義的方法進入巴別塔,對于安部公房來說那是一座擎天巨柱,而后通過弗洛伊德和布雷頓讓他找到了通往大眾之路,而后出現了劃時代的尼采、西索里尼,最后提到杜魯門、李白,而后再次跑到超現實主義的房間,在那里發現了洞壁上寫滿了數學方程式,而自己的空想之貉在被審判之后,便成了一只白色的小東西,而后“我”又再次地回到了最初的公園對于自己的空想之貉。
④1933年本雅明指出由于戰爭而導致了“經驗匱乏”。這與安部公房成長環境相符,而且安部公房對于這種經驗的匱乏更加徹底和明顯。吉奧喬繼續指出,對于這種語言經驗的缺乏會導致個體權威性的喪失,個人通常會選擇一個完全空洞的緯度來彌補自己喪失的生存權利。
⑤安部公房成長的語言環境是日語、中文、中日合并語等雜糅的多語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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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令狐方艾,女,漢族,貴州桐梓人,就職于貴州省開陽縣第三中學,畢業于西川外國語大學,日語語言文學專業,研究方向:日本近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