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縣疫情背后：縣城防疫如何做？

牛荷

從6月26日出現首例病例至7月11日，安徽宿州泗縣這一人口只有70余萬的縣城16天累計新增1700余例感染者。6月29日起，泗縣開始實行全域封控管理，要求所有人足不出戶，全縣靜態管理。嚴格封控措施下，泗縣疫情短期得到了有效控制。

據宿州市疫情防控指揮部最新消息，截至7月9日9時，泗縣及隔壁的靈璧縣新一輪區域核酸檢測結果顯示，兩縣當日社會面零病例。前一日，泗縣疫情實現社會面清零，在此之前，泗縣已經歷了十輪核酸檢測。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縣城一直是防疫的薄弱環節，面對突發疫情，縣城如何做才能更好應對？

“從發現疫情第二天開始，我和很多同事就被封在酒店了。如今十幾天過去了，最多只能下樓走走，也回不去家，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解封。”7月9日，泗縣一家位于高風險區的酒店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在泗縣還是處于“不進不出”的狀態，即便是低風險地區返回的人，也無法進入。

6月26日，泗縣對重點人群核酸檢測中發現3例無癥狀感染者，隨即在次日凌晨零時起在全縣范圍內實行管控并且實行核酸“一日一檢”的政策。截至目前這輪疫情的源頭仍未厘清。宿州市衛生健康委黨組成員、市疾控中心主任王凱日前在接受央視采訪時透露，本輪泗縣疫情的首例陽性感染者通過主動就診發現，從以往國內的疫情處置經驗來看，這起疫情已在泗縣隱匿傳播了一段時間。“泗縣出現了聚集性疫情，涉及學校、工廠、家庭等地。因為疫情前期隱匿傳播的時間過長，很多病人難以發現。現在的流調主要針對現有病例，將這些病例集中隔離起來。”王凱說。

在香港大學生物醫學學院教授、病毒學專家金冬雁看來，在泗縣這樣的縣城實行嚴格的“足不出戶”，過一段時間新增感染數肯定可以清零，但即便是嚴格的防控，也無法保證疫情不外溢。泗縣位于安徽省東北部，和江蘇省宿遷市和睢寧縣等多地相鄰，其所屬的宿州市與蘇、魯、豫三省交界，也因此本輪疫情外溢至和它同屬安徽宿州的靈璧縣、蚌埠固鎮縣、江蘇徐州、無錫、南京等地。

《中國新聞周刊》梳理發現，今年以來，國內多個縣城已出現過感染人數過百的新冠疫情，且均發現較晚。病毒在當地已隱匿傳播一段時間，感染人數往往在短期內激增，繼而使得整個縣城“停擺”。

5月9日，四川省廣安市鄰水縣暴發疫情，一周時間感染人數累計588例。病毒溯源為奧密克戎變異株BA2.2。疫情發生后，鄰水縣5月10日實施全域封閉靜態管理。此后，在5月12日，緊挨鄰水縣的華鎣市、武勝縣、岳池縣相繼發布通告，居民除購買生活必需物資、核酸檢測、就醫等需求外，非必要不出門、不進入公共場所。7月6日，山東省臨沂市在對業戶人員“應檢盡檢”中發現一名感染者，此后病例數迅速躥升。截至7月9日24時，4天累計新增177例感染者，其中蘭陵縣感染人數達155例，蘭陵縣韓塘小學存在聚集性疫情。引起疫情的是奧密克戎變異株BA2.2.1。

6月28日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九版）》（以下簡稱第九版方案）規定，高風險區采取“足不出戶、上門服務”的封控措施，中風險區采取“人不出區、錯峰取物”的管控措施，低風險區采取“個人防護、避免聚集”的防范措施。在金冬雁看來，第九版方案目前仍然是以大城市為參照。“建議后續吸納更多地方性意見，進行補充和細化，可以讓基層用最少的經濟開銷實現防控疫情的目標。”他說。

縣城防疫的難點在哪？“核酸檢測能力是一大薄弱環節。”金冬雁表示，對于泗縣這樣的縣城，現有核酸檢測能力跟不上病毒的傳播速度。這輪疫情中，泗縣全縣共設置了747個核酸采樣點，參加核酸檢測人員日均1.1萬余人，日檢測能力達16.1萬單管。這樣的檢測能力是建立在多地支援的基礎上。

“精準流調、核酸檢測、社會管控、疫苗接種這四點是當前的防疫策略，對一個縣城而言，前兩項都不足。”在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公共衛生學院流行病與衛生統計學系教授魏晟看來，目前只有在社會管控上采取更多措施，才能盡可能在短期內控制住疫情。但社會停擺加上全員核酸檢測，對縣城經濟的損耗很大。

很多縣級城市經濟水平薄弱，自身能力不足以支撐常態化核酸檢測的巨額費用。以泗縣為例，2018年才脫貧摘帽。根據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截至2020年11月1日，泗縣常住人口為76.33萬人。根據公開資料，2021年，泗縣實現地區生產總值287.74億元，GDP在安徽省104個區縣中位列第60，處于宿州市第4位，第三產業增長占比最多。“縣城財政無法承擔所有防疫支出的費用，一般需要當地醫院、鄉鎮甚至市級、省級的支持。”河南省一名縣城社區醫院的醫生陳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中國新聞周刊》注意到，6月份以來，安徽省肥西縣、山西省新絳縣、河南省泌陽縣和鎮平縣等多個縣城在常態化核酸篩查中發現首例感染病例，感染者多為平時需要篩查的重點人群或外來返回人員。“像泗縣這類縣城疫情管理的一個難點，是如何做好外來高風險人群的篩查。”南開大學統計與數據科學學院教授黃森忠分析說。

疫情以來，泗縣已經進行了12輪全員核酸檢測，隨著感染人數的增加，當地收治感染者的隔離點和方艙醫院出現了不夠用的情況，需要依靠多地支援。泗縣負責疫情防控的多名工作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之前核酸檢測發現的多例陽性感染者已被轉運至隔離點進行隔離，很多病例都是異地隔離，因為泗縣已經裝不下了。”

值得注意的是，一般縣城突發疫情時，當地疫情指揮部很難發揮自主指揮權，通常需要根據市級和省級疫情指揮部統籌安排來開展工作。另外，因為一段時間內沒有疫情，縣城民眾出行不戴口罩也是造成疫情擴散的重要原因。

在宿州市衛生健康委黨組成員、市疾控中心主任王凱看來，此次安徽省集全省之力調配醫療衛生資源，應對泗縣疫情不是長久之計。未來，疫情常態化以后如何補短板，盡快提升防疫能力，統籌好常態化疫情防控和社會經濟發展，是接下來的重點。在金冬雁看來，現在全國零散的幾個地方發生疫情時，可以采取“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方式，但如果周邊幾個城市多點暴發時，就面臨挑戰。

“目前沒有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來供縣城參考如何防疫。”魏晟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千萬級人口的大城有能力把防疫做到最優，而縣城由于缺乏資源、人力等，自身無法承受大規模疫情暴發和蔓延。在他看來，除了省級層面制定相應的支援機制外，在縣級層面還應做好一套行之有效的應急預案，比如當地突發疫情時，具體人員如何調配、相應社區服務如何開展、醫療資源如何分配等。

金冬雁強調，縣城不能照搬一線城市的防疫措施，而是應該走向一個常態化、可持續的防疫方式。“對縣城而言，常態化疫情防控應建立在自身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從本地實際出發探索制訂可持續的防疫計劃。比如將疫情的‘崗哨系統’搭建好。”他說。

7月4日，泗縣佳美超市的工作人員根據線上訂單分揀商品。為保障生活物資供應，安徽宿州市泗縣建立了“8+15+N”（8家大型商超、15家人口稠密小區附近的較大商超、N個小區小型生鮮商超）的保供體系。圖/新華

何為“疫情崗哨”？金冬雁解釋，從今年2月份至今，港大公共衛生學院的幾位同事一起牽頭，在擁有700多萬人口的香港，每天從18個區隨機抽出1萬人測抗原，統計這1萬人的陽性檢出率，能有效掌握整個城市的疾病流行情況。近日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方案（第九版）》提到，要增加抗原檢測作為疫情監測的補充手段，基層醫療衛生機構對可疑患者、疫情處置時對中高風險區人員等可增加抗原檢測。“從技術上來講，也建議基層城市加大連續抗原檢測力度，這對沒能力開展大規模核酸檢測的城市而言是最有效的。”金冬雁說，具體到泗縣，每天只需在50個村子上隨機抽取1000人進行抗原檢測，這樣也能及時監測當地疫情狀態。

從成本上看，抗原檢測在縣城是可實現的。今年5月，國家醫保局等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進一步降低新冠病毒核酸檢測和抗原檢測價格的通知》要求下調公立醫療機構對外提供抗原檢測服務的計費標準，服務項目的價格從5元/次降至2元/次，“服務項目價格+抗原檢測試劑”的封頂標準從15元/次降至6元/次。

“大量采購的抗原試劑會更便宜。”在金冬雁看來，開展抗原檢測的成本主要涉及抗原檢測試劑費用和隨機抽取樣本的招募費用。在香港，會通過派發優惠券的形式，招募民眾參與抗原檢測。如果搭建起來“崗哨系統”，可以根據當地疫情狀況來決定檢測頻率，沒有疫情時，可以考慮一周2次，有疫情時，可以檢測得更密集些。做10輪全員核酸檢測的成本可以覆蓋100輪至200輪抗原檢測。

抗原檢測的特點是速度快、操作簡便，居民可以在家中自行完成檢測。記者注意到，今年以來，湖南的麻陽苗族自治縣和通道侗族自治縣、山西清徐縣等多個縣城已陸續開展過抗原檢測。但抗原檢測實施的難點在于如何保證居民自測且如實上報結果，而且，相較核酸檢測，抗原檢測的準確度不高。對很多縣城而言，居民抗原檢測仍缺乏可以直接上傳結果的系統，這在香港、上海等大都市可以實現。也就是說，大部分縣城，居民抗原檢測呈陽性后，仍需主動向所在社區（村鎮）報告情況。

“還是要靠當地政府來牽頭做這件事，本著相信老百姓的角度出發，也應該建立相應的抗原檢測結果上傳系統以及相應的結果核查機制。”金冬雁說，搭建上傳系統不會比建立健康碼難。

在黃森忠看來，“對于外地返回人員，應該對其出發地的疫情風險等級提前做好核查和研判，確定其是否需要隔離或持續核酸檢測等。但實際上在這方面還沒有所謂的統一標準，很多地方多是‘摸石頭過河’，憑自己或其他城市的過往經驗判斷。”而且，這其實要求基層工作人員和返回人員雙方配合，才能將流調工作做好，僅靠一方很難。

金冬雁分析說，想要跑贏疫情，對于縣城而言，最好的做法還是對醫生、老年人、出租車司機等高風險人群建立小樣本的“崗哨系統”，進行抗原檢測，再用核酸復核，及早在這些人中發現可能的傳播風險，及時遏制疫情苗頭。在他看來，未來常態化的疫情防控將會越來越趨于“以居家自測為主的大規模抗原快速檢測和有針對性的小范圍精準核酸檢測”的模式。“‘崗哨系統’如果一時搭建不起來，也應把應對疫情的緊急預案和接種三針滅活疫苗這兩件事做好，這樣未來縣城在應對疫情上或能更從容些。”他說。

（文中陳鋒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