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在前首相安倍晉三遇刺身亡后,日本參議院選舉于7月10日如期進行。由自民黨和公明黨組成的執政聯盟,獲得超過半數席位。
現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當天繼續他在山梨縣的最后競選活動,但整體氛圍已大異前日。在臺下森嚴的安保戒備中,臂戴黑紗的岸田表示,“絕不屈服于暴力,將站在大家面前持續呼吁至最后”。
不過,在慶應義塾大學國際政治學教授細谷雄一看來,即使自民黨在本次選舉中取得大勝,結果也與安倍遇刺前的民調一致,并不意味著日本的政治進程發生了轉變。
細谷雄一曾是安倍外交、安保政策的重要顧問。長時間擔任自民黨政策顧問的他自2013年以來,先后出任國家安全會議顧問委員會和安保基礎法律改革委員會委員,參與了安倍組建日本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全過程。
7月9日,細谷雄一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專訪。他坦言,安倍是一個右翼民族主義政治人物。但自從2012年開始其第二個首相任期以來,他將日本的國家利益置于自己的意識形態之上,任用二階俊博、岸田文雄等“鴿派”人物,一方面獲取了黨內最廣泛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推動了日本和中國、俄羅斯等非西方國家修復關系、加強合作。
2014年以來,我作為顧問委員會成員參與了安倍政府組建國家安全委員會和國家安全局的過程。我扮演的角色微不足道,但我因此得以近距離觀察安倍政府的外交、安保事務決策。
要理解安倍對日本外交政策和戰略的調整,首先要注意安倍的“超長任期”其實包括兩個執政時期。在2006年第一次組閣時,他上臺一年即宣告失敗,在短暫的任期內無法贏得任何全國性選舉的勝利。而2012年12月第二次安倍政府組建以來,他連續執政7年零8個月,做出較多成績。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第一次執政的失敗讓他意識到,如果他想帶領日本前行,就需要有非常強大的政治基礎。
對比安倍的兩個執政階段就會發現,第一次出任首相的任期里,他偏意識形態化、偏右翼,第二次出任首相后,他則務實得多。毋庸諱言,直到安倍第二次成為首相前,他的形象一直是右翼民族主義政客,所以當時全球范圍內都有對他再次成為首相的擔憂。但事實上,他變得更加務實,試圖在不同群體、不同利益方之間尋找平衡。我認為他理解了務實的必要性,其目標是試圖維持一個長期執政的政府。
因而,安倍第二次出任后任用的不少內閣大臣,包括主持自民黨工作的前干事長二階俊博,都是來自自民黨其他派系、被視為溫和鴿派的政治家。一方面,安倍因此在自民黨中獲得了最廣泛的支持;另一方面,也使得安倍政府的外交政策變得更務實。
此外,通過任用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安倍有效地管理了日本政府的官僚體系。在日本政治中,政府內部的爭斗非常激烈,首相的角色一度是非常弱勢的。上世紀90年代,首相很難推行自己的政策,其主要職能是協調部門之間的矛盾。
進入新世紀以來,日本政治體制經歷了改革,首相成為主要的政策制定者。但緊接著,權力結構變為“內閣官房長官中心制”,因為首相本人并不直接接觸官僚體系,而內閣官房長官上達首相,下達整個官僚體系。因而,麻生太郎以來歷任日本首相執政成敗的關鍵是,能否找到最合適的、可信賴的內閣官房長官。
安倍第二次出任首相后,菅義偉成為這個關鍵人物。他并非是一名成功的首相,卻是一位非常盡職的內閣官房長官。建立國家安全委員會就是安倍和菅義偉有效管理官僚體系的一個例子。在日本政府的外交、安保部門中,部門間的爭斗非常嚴重,而國家安全委員會讓首相可以直接控制外交、安保決策的制定過程,尤其是可以直接控制具體的官僚。
國安委建立后,安倍每周都能收到來自其秘書機構國家安全局官員直接遞交的簡報,這些官員直接對首相匯報,有很高的忠誠度,而傳統意義上的外務省、防衛省官僚,則更多地對外務相、防衛相負責。我至今認為,建立國安委是安倍有效決策外交、安保事務的關鍵。

7月10日,工作人員在日本東京港區體育中心進行參議院選舉投票開票作業。日本國會第26屆參議院選舉投票結果11日清晨揭曉,執政黨自民黨單獨獲得過半的改選議席。圖/共同社
安倍對中國崛起有所理解,并且明白日本政府需要充分理解東亞地緣的權力關系變化。日本政府會擔憂中國的崛起將改變地區局勢,因而有一系列應對方式,特別是加強和美國的盟友關系。但我不覺得安倍有意阻止中國崛起的進程,因而中日關系能在他任內得到修復,中日經貿關系能保持穩定發展。
我想強調兩個細節。2006年10月開始第一個首相任期時,安倍在訪問美國之前先訪問了中國,當時中日關系因其前任小泉純一郎的破壞而陷入低谷。
之后是2013年11月,安倍邀請中國學生嚴俊到首相官邸做客并為他頒獎,對他表示感謝,因為他在臺風中勇敢營救了一名溺水的日本男孩。當時,中國外交部發言人也對嚴俊表示了贊揚,說“中日兩國人民在遇到困難時相互幫助,反映了兩國人民希望和平友好、和睦相處的愿望”。在中日關系處于低谷時,安倍采取這樣的舉動,是為了表達一種善意。
我認為,正是得益于安倍的這些行為,維持住了中日之間的某種信任,最終使雙方能在2019年達成構建契合新時代要求的中日關系的共識。從那時起,基于這一共識,中日雙方擁有了建立更好的雙邊關系的基礎。
我也看到關于安倍在美國領導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批評。但在我看來,這是他為強化美日同盟關系做出的努力。或許你還記得,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最初激烈地反對各種同盟關系,也無意推動美日同盟關系的發展。正是安倍的積極行動,最終使特朗普改變了主意。但另一方面,安倍政府在美國“退群”后繼續推動TPP和CPTTP落地,不管美國政府有多不喜歡它。如果安倍只是一味地對美軟弱,他是不會堅持這些政策的。
簡短的回答是,不會有這樣的負面影響。岸田文雄領導下的自民黨,右翼民族主義者不會具有你所提到的這種影響力。
安倍在自民黨內一直代表右翼的、保守的聲音,這個群體總體上要求維持甚至加強對中國的強硬政策。但另一方面,安倍理解中國在本地區的重要性,因為他總是試圖優先考慮日本的國家利益,而中國是日本最大的貿易伙伴。所以他在任內重用了和中國關系密切的二階俊博,以及被視為鴿派的岸田文雄,這些人都超出了右翼的范疇。
現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代表黨內的年輕一代,自由主義者而非保守主義者將主導決策。這個群體在外交政策上更加靈活,不追求意識形態化,所以我們可以期待未來日本政府采取更靈活、務實的對華政策。